吃过饭才下午一点，太阳正盛，他们将出门的时间推迟了一点。
楚荧拿了备用钥匙回到对门，那是她和父母的家，出国读研后房子就被空置，等回国，她就在博物馆附近租房，没再回来住。
这套房子和对门的户型几乎对称，四室两厅，有两间卧室被改成了父母和自己的书房。
楚荧拉开窗帘，客厅宽敞明亮窗明几净，父母结婚十周年拍摄的全家福端正地镶在一个标准大相框里，一家三口的脸上尽是幸福。
开放式的厨房岛台上有父母精心选购的咖啡机，墙边的酒柜里摆满了他们从世界各地带回的红酒。
电视柜上有妈妈制作的干花标本、楚荧周岁和再大些的照片，茶几上还随意摆放着三人的水杯。
环顾四周，屋子里虽然能看出些许陈旧，但整体情况还是好的，她每隔几个月就回来打扫。
忽略家里冷清的氛围，仅看屋内的日常摆设，它和一个正在经历鲜活家庭生活的温馨居所别无二致。
楚荧安静细致地擦完屋里落灰的陈设，再扫拖一下地板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刚拿起扫帚准备干活，门铃就被人按响，这次再见到柯熠她没有丝毫意外，以为他是来催自己出发的，楚荧晃了晃手里的工具：“等下，我扫完地再走。”
柯熠本来想问她要不要帮忙，但看她马上要做的事，眼睛微微眯起不确定道：“你就准备这么扫？”
“不然呢？你还有更好的办法？”搞不懂他奇怪的问题，楚荧转身开始打扫，她听见门口的人离开了。
半晌，一阵机器落地声在身后响起。
滴滴——
柯熠启动了扫洗一体机器人，然后站起身，盯着楚荧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楚荧：......
他还真有！
楚荧若无其事地拾起钥匙扔给他：“走吧，晚上你自己来取。”
城东墓园，他们到的时候太阳依旧灼人，好在墓园里遍布古树植被，沿着阶梯一路上去都是阴凉。
今天是两对父母的祭日，十二年前，他们逝世于一起飞机坠毁事故中。
楚柯两家父母曾经同为某家初创科技公司的技术股东，关系要好。
公司发展刚有起色时，他们为了方便生活和工作的交流，专门将房子买在一起。
那几年里，周末的休息时间几乎是两家人一起度过的，柯熠的妹妹也在那时出生，飞机失事的噩耗传来时，柯妍只有两岁不到。
当时父母四人煎熬完成了一个历时一年多的重要项目，结束后奖励自己海岛度假，碰巧楚荧和柯熠即将开学，于是他们将三个孩子交给两家唯一的老人。
两对好友共同登上那架飞机，就再没回来过。
楚荧和柯熠沉默地并肩，走过台阶。
快要到时，他们注意到一个穿着庄重西装革履的中年身影正在台阶上注视着自己，见他们上来才动身迎面走来。
“闻叔。”
此人的出现并不意外，楚柯父母所在的科技公司只有三家原始股东，另一家就是闻延昇夫妇。
出事之前只有他和妻子留守公司，唯一的儿子随楚柯父母乘坐同一趟航班计划落地巴黎，由几位长辈安顿他开启崭新的留学生活......
那男孩和楚荧一般大，之后闻家夫妇再没要过孩子。
倒是在楚荧和柯熠成年之前，闻延昇和妻子一直不遗余力地扮演着两家父母的角色，楚柯学校开家长会时，他们一人负责一个孩子。
柯熠与闻延昇多年未见，他对柯熠的变化和楚荧有相同的感受，闻延昇从他成熟的脸上见到了几分故人的模样，眼框瞬间泛起红丝，伸手重重拍了几下柯熠的肩膀：“几年没见，长大了！”
“闻叔，好久不见。”柯熠看着同样变老的长辈抿了抿唇。
“去看看父母吧，”闻延昇视线望向不远处，楚柯父母墓碑的方向，缓缓道：“他们在这睡十二年了。”
岁月蹉跎，闻延昇转身瞬间，鬓间遮盖不住的白发尽数落入后辈眼底。
两家父母的墓碑挨在一起，这对好友生前住对门，现在住墓园里还是邻居。
楚荧和柯熠各自将两束粉白郁金香放在墓碑前，两位妈妈都喜欢郁金香。
两对父母生前喜欢凑一起喝酒听音乐，他们还带了红酒......
柯熠盯着墓碑上的父母出神了好一会儿，这张照片出自他手，当时他正因为妹妹的出生跟家里闹情绪。
或许是为了哄他，爸妈在那年生日送了自己一台绝版的徕卡M3相机，拿到梦情相机的那一刻，兴奋替代了所有情绪，他给家里所有人都拍了照片，当然也包括楚荧一家。
黑白照片里的母亲依然清婉动人，柯熠凭借记忆能够毫不费力还原出照片原本的滤镜和光影，母亲有一头浓密顺滑的栗棕色披肩卷发，头上顶着一圈彩色花环，那是当天爸爸用阳台上的鲜花亲手做的。
“小熠，帮我们拍张照！”他看到爸爸给妈妈戴上花环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喊他过去。
照片的背景是家里客厅，爸爸一手搂过妈妈，金黄的光束慷慨地洒满爱意泛滥的取景框，妈妈在花环的映衬下格外漂亮。
下午出门前奶奶叮嘱他，几年没见父母，今天多和他们说说话。
但柯熠依然沉默，他想告诉父母家里挺好的，妹妹也安稳长大了，但又想他们在天上都看得到。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墓碑前静静地待着。
不经意间转头，他瞥见楚荧正坐在旁边望向墓碑上的照片，楚家父母亲密地依偎着彼此，透过一层黑白相片与女儿温柔对视。
她也没有说什么，但有一个信封被精心压在墓碑上。
楚荧每年都会写信给父母，这是她唯一能想到与父母交流的方式，哪怕是单方面的。
不知过了多久，楚荧默默将头埋在胸口，柯熠听见一阵稀碎小声的啜泣。
她精致的发丝还在阳光下反着灵动的光，单薄的身影在烈日下一颤一颤地抖动着，柯熠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又向后站了站，脆弱的身影正好落在一片阴影中。
这让他想起出事后的那几乎一整年的时间里，她总是坐在隔壁的沙发里一个人埋头不语。
奶奶让他去喊楚荧吃饭，他走到跟前，只听见她说：“我想等爸妈回来。”
墓园的清风吹动树梢，叶片的沙沙声环绕四周，阴影下的啜泣渐渐停息，但楚荧仍然一动不动。
柯熠轻轻蹲下身，擡手拂上轻薄颤动的肩膀摩挲着轻拍，低声道：“回去了。”
今天这里人不多，他们的车停在墓园门口，闻延昇正在斜倚在旁边的黑色轿车前抽烟。
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楚荧和柯熠低沉着情绪走过去，谁都没有讲话。
柯熠不出意外地打破沉默：“小熠这次回来多久？”
“不走了，国内有新项目。”
“自己申请的？”
柯熠垂了垂眸，不知在掩饰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闻延昇醇厚的语气尽显和蔼：“也好，你奶奶年纪大了，小妍上高中正是关键阶段，回来还能照顾着点。”
楚荧在柯熠一侧安静听着，等闻延昇切入正题。
果然，面容宽厚精明的中年人深吸完最后一口烟，吐着烟圈缓缓道：“公司这些年不断在增发新股，信托协议里你们三兄妹持有的股权已经被稀释到不足40%。”
两个年轻人谁也没做反应，闻延申历经岁月沉淀的坚毅眼眸半眯着，视线落向不远处的青山，继续道：
“知道你们不感兴趣，但…...”他停顿一下，看向眼前并肩站立的故人之子，“一些小股东正在通过私募基金大量收购散股，加起来的实际控股都快超过我。小荧、小熠，再这样下去连我都不能保证以后公司谁说了算，这里面有你们父母生前倾注的几乎所有心血。”
瞥一眼对面的毫无波动的情绪，他知道今天又是一场单方面的表演，干脆一气说完：
“我准备过两年退休，趁我离开之前接手会很顺利，你们好好考虑。你们父母留下的东西不止那点看得见的资产，有空研究研究那两份信托文件。”
他知道两人谁都没有正眼扫过父母的遗产，出事时这俩小孩分别上初高一，接受事实对他们来说太过残忍，但话尽于此。
闻延申伸手拍拍二人的肩膀，柯熠看着长辈布满皱纹的眼角，也只是说：“谢谢闻叔，您辛苦了。”不买账的意味很明显。
而楚荧的沉默代表着答案，闻延昇从楚荧柯熠成年开始就反复劝说他们拾起父母未尽的事业，但二人谁都没有同意过。
精于世故的中年人自嘲地一笑，然后转身摆摆手：“行了，今天的经就念到这儿，回去吧，有空来家吃饭。”
车门刚打开，又貌似想起什么，他叫住楚荧：“听说博物馆要启动新的项目，有空争取试试，你能做好。”
和上学时一样，回国后闻延昇三不五时会关心她的工作，楚荧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嗯，闻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