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将至，阖府皆喜。红绸飘在灯笼旁，临近子时，爆竹阵阵，燃起的火光升起光亮。
明月静静躺在东边，东宫上下都在守岁，嬉笑打闹，只有书房内一地寂静。
皇帝的密诏正压在太子案头，“当舍谢氏为饵。”
陈灵越仰头望月，良久站着。他终于想明白了，皇帝为什么要让谢听瑜南下。那日在书房内，他分明还信誓旦旦的让谢听瑜相信他。
如今，此局如何破解？陈灵越想不明白。
“殿下，该去赴宴了。”东宫掌事敲门，轻声催促。
陈灵越回过神来，把密诏藏在书架间。掌事女官走进屋内，帮太子正衣冠。
太子的吉服金绣繁杂，她轻轻抚平两道褶皱，“殿下有心事？”
“无事。姑姑多虑了。”陈灵越挥袖，笑着安抚这位看他长大的女官。
笙歌乐舞，巍峨宫殿伏灯千里，明月珠壁，殿堂生辉，觥筹交错间陈灵越看见谢听瑜正和礼部尚书推杯换盏。
谢听瑜不胜酒力，薄饮几盏面上便飘起了红晕。他借口出去吹风，匆匆躲了同僚的敬酒。
陈灵越跟随谢听瑜走出金銮大殿，谢听瑜靠在太液池的亭子里。玉冠歪斜，随手丢下去几颗鱼食。
“哪偷来的鱼食？”陈灵越笑着走过来，伸手帮谢听瑜扶正玉冠。
谢听瑜任其摆布，眼神有些迷离，“你怎么也出来了？”
陈灵越靠在亭子的另一侧，直接伸手从谢听瑜手里拿过剩下的鱼食。一把全丢进池子里，数尾鱼快速流动，争抢食物，在池子里掀起细小水花。
“这次匆匆结案，你心里很不满罢？”陈灵越问，语气没有一丝疑问，满是肯定。
谢听瑜不答，扶着栏杆整个都身子探出去，头往下低，凑得离池面很近很近。寒风还是凛冽，水面被风吹起涟漪，宫灯照耀下波光粼粼，谢听瑜只穿着薄薄的官服，被吹得忍不住咳起来。
陈灵越把他从池边拉起来，解下披风系在谢听瑜身上，攥着他的手往藏星阁走去。
藏星阁是宫中最高的楼阁，昔年德妃诞下皇长子时，北地大旱洽降甘霖，钦天监言天像吉，帝大喜，乃建藏星阁。
皇长子豊王，少时最爱登藏星阁以观星辰日月。帝甚爱其，常来藏星阁亲授豊王诗书。平豊王之乱后，藏星阁便成了皇宫禁地。
天家父子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陈灵越不知，但他经常偷偷来藏星阁。藏星阁内陈设一如七年前，只是落了灰长满了蛛网。
谢听瑜的酒早就醒了。他一直想来藏星阁，坊间有传闻，藏书阁中书册几万卷，豊王少时爱文臣谋士，文章入了他眼的人，便能登上藏星阁，一览整个盛京城。
多少好书士子梦中都想登上藏星阁，看一看盛京城低伏在脚下。
陈灵越轻车熟路的爬上阁楼顶，谢听瑜走的慢些，阁楼弯弯绕绕充满意趣，但很难走。陈灵越已经往下俯瞰盛京城了，他才刚走上来。
谢听瑜走到陈灵越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刹那间，呼吸止住。
他看见盛京城里灯火绵延数里，融融如海，百姓在坊市间穿梭不停，他听见小贩叫卖孩童嬉笑，步伐声阵阵掺着爆竹炸开的声音。
“你看。”陈灵越指向东边的天空，那边突然炸开烟花。谢听瑜看呆了，火树银花三千照，如真似幻。
他转头，陈灵越散落的黑发随风猎猎，眉目间含笑。
“留光，高处不胜寒。”陈灵越带谢听瑜登上藏星阁，委婉的向他辩解自己的无奈，匆匆结案实非他所愿。
“我来陪你。”谢听瑜自知理亏，拉起陈灵越的袖子开始装醉，他理解太子的无可奈何，但对着这个少时一起长大的人就是忍不住生气。
气他同大理寺一起和稀泥，谢听瑜忆起少年时，他和长盈行侠四方，匡扶正义，二人嫉恶如仇，查案向来是一定要一个答案。
“长盈，新岁到了，祝你得偿所愿。”陈灵越早已不是当初的少侠长盈，他是东宫之主，许多人盯着挑出他的错处来，太子殿下举步维艰。
谢听瑜祝福他能从心，能如愿。
情意是悬在心上的刀，陈灵越只看着眼前的盛京，不敢回首看谢听瑜，以谢氏为饵的密诏还藏在东宫书房内。
“该回去了。”
宴席上酒过三巡，陈灵越掀开低垂的珠帘，他与谢听瑜一前一后回到殿内。谢听瑜已然入席，并没有人发现他们离席同时离席甚久。
江语迟端起一盏酒，朝着陈灵越遥遥举杯。侍从为桌上的空盏倒满酒，陈灵越只端起轻抿。江语迟一口饮尽，捏着酒盏倒过来，冲陈灵越笑得无耻。
陈灵越无奈，学着江语迟的样子饮尽杯中酒。席间舞女正翩然起舞，江语迟拉了谢听瑜悄悄凑到陈灵越身旁。
“我被贬了，你们两个得养我。”江语迟平地炸雷。
济世堂案他多有逾越，大理寺的手伸进皇宫内廷中来，是陛下所不能忍受。
谢听瑜很是内疚，“以后我养你。”
江语迟听着谢听瑜肯定的语气，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开心的一把抱住谢听瑜。江语迟一身酒气，官袍上还不小心撒上了酒渍，谢听瑜嫌弃的连连后退。
陈灵越哑然失笑，“上元节后，你和我们一同去江南吧，我给你俸禄。”
“江南，江南好啊，江南好风光，佳人美眷入梦来。”江语迟自斟自饮，面上大片潮红，眼睛笑得眯起来。
子时已过，皇帝举杯，众臣同饮，元和八年在一派祥和喜乐中到来了。
宴席散场，满室权贵尽兴而归，谢太傅与朝中同僚在宫门口寒暄，谢听瑜站在马车前等着谢太傅一同归家。
不知怎地，又下起来薄雪，小厮撑起伞来。谢听瑜昏昏欲睡，抬眼间谢太傅已向他走来。
谢听瑜接过伞，加快步伐走到谢太傅身边，他把伞向太傅那边倾斜。细雪擦着他的肩落下尔后化成水，把红色官袍浸得颜色更艳丽。
马车内暖意如春，雪落在谢听瑜的睫毛上。此刻消融，像一滴泪，顺着脸庞滑落。谢太傅递过去一张帕子。
谢听瑜没接，谢太傅不觉尴尬，自顾自把帕子收回去。
“近日你母亲总是入梦来，她怨我没保护好你。”
寂静无声。
“朝中休沐，我…我近来也无事。上元节前，我想陪着你。”
寂静无声。
僵持良久，不知道是谁先叹气了。
“父亲，到了。”谢听瑜先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朝谢太傅伸出了手。
谢听瑜扶着谢太傅走到他房间门口，谢太傅正犹豫如何开口挽留，听瑜早已转身往自己院子走。
太傅望过去，漫天风雪席卷，府中的灯笼散出昏黄烛光，谢听瑜的背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谢太傅苦笑仰头，泪珠从一个眼眶滚进另一个，最后落在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