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复很少这么腼腆地和人说话，或者说，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到这样的状态了。
自从六年前他随母亲搬离国内的家，来到加州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地说过话。或许是因为真正的家人在身边，他活得恣意自在许多，不需要像从前那样看人眼色做事了。
在美高这些年，作为亚裔，他也曾遭受过不公平对待，但他不惹事、也不怕事。任何语言上的攻击，他就骂回去，任何肢体上的，他便打回去，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敢以种族、身份的名义欺凌他了。
母亲看见他的变化，并不觉得头疼，反倒安心不少。少年展露攻击性，便是在展露自己鲜活的生命力，如果一个孩子连捍卫自己的权利都不敢，那才是做父母最要担心的事。
但碰到楚清旬的时候，沈云复却难以形容这种状态。他并不是害怕或者恐惧对方，而是另一种担忧，甚至是，担忧对方会因为某个举动而不喜欢他。这也许是过度在意所导致的，又或者是其他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具体是因为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喜欢这种感受，他已经不想再屈居于人下，连一举一动都要按照别人的心意做事了。
“Lewis，你这偷偷醒着和人家弟弟聊啥呢？” Jeff的声音将沈云复的意识拉回，他这才发现另外二人已经结束冥想的状态了。
“怕打扰你俩，没说什么。”楚清旬神色淡淡，并不想回应Jeff的问题。或许是觉得自找没趣，Jeff转头便和Lydia开始蛐蛐。
“喂，你看他。我就说他绝对不是直的，在学校里见着女同学一点反应没有，今个碰着漂亮弟弟，净盯着人家看。”
Lydia无语地撇了他一眼，用手肘撞他，“你别把人家当成你，人家和你这种…”话说一半，Lydia用意味不明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下Jeff，后者看见她的眼神，往后微微挪动了一下。
“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Lydia看见他这动作，觉得有些可笑，便收回打量的眼神，“没什么，就是说，人家和你——不、一、样。”她言尽于此，没再看他，最后三个字还加了停顿和重音，让Jeff想追问都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默默吃瘪认栽。
“好了，别拌嘴了。这对面就是家餐厅，我们就近吃，之后便去玉石神殿。”楚清旬看这情况，出来打了个圆场。
听到要离开，Lydia连忙挑了几颗水晶结账，看见袋子里整齐摆放的水晶吊坠，她心满意足地去吃饭了。
因为赶时间，这顿简餐吃的很快，但轮到结账的时候，沈云复却怎么说都不肯让楚清旬结账。
“原本蹭车就已经很麻烦你们了，路上的饭费我必须报销。”
收银台前，沈云复正用手推开楚清旬递来的现金，服务员站在一旁不慌不忙地等待二人商量的结果。
“最多帐我来，小费你结。”楚清旬看拗不过他，提出了个折中的方案。沈云复见他这样，也没再执着。
“那好。不过晚饭得我来请，我知道有一家餐厅做的还不错。这次路程这么长，如果不让我请一次客，我会良心不安的。”
沈云复边说着边给了小费，看楚清旬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便放下心来继续上路了。
沙斯塔山，曾有故事认为这里存在地心文明的足迹，是五次元文明桃乐市的入口，保存着神话中消失的大陆，拉姆尼亚和亚特兰蒂斯最后的文化与遗迹。
玉石神殿处在松树林当中，走在路上，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松香和木头的涩味，薄薄一层积雪覆盖在地面和石头上。在玉石神殿旁边，有一条“无声溪流”，高频的水流经过也完全没有声音，据说这里的水源来自于圣山内部，是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源之一，可以直接饮用。
“哎，我听说将水晶放入无声溪流里，可以让水晶的颜色更鲜艳显色，要不要一起试试？” Lydia从包里拿出早上买的水晶吊坠，放在手心让大家挑选，不多不少正好4个。
“真没想到你这么有良心，我就笑纳了。”Jeff首当其冲挑了一件，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水晶通体透明，能隐约看见晶体，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一路上我不用开车，一路上只管拍照睡觉了。她们说这水晶链接着利莫里亚文明的智慧。我一想，智慧，那下次考试不手拿把掐了，于是就买了，图个好兆头嘛。”
Lydia得意的笑了笑，仿佛在等待夸奖似的看向其他人。
“你还真是热爱考试啊，借你吉言了。” 楚清旬接过吊坠，将其放入水中，在他身旁，沈云复也将水晶浸入溪水中轻轻擦拭清洗。也许是心理暗示，水晶似乎变得更加透亮了，或许这里真有什么磁场能量也说不定。
沈云复拿起清洗完的吊坠，将其戴在脖子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水晶在他白色的T恤上折射出彩虹的碎片。他屈身，用双手舀起溪水浅尝了一下。
“这水，是甜的。”
听见沈云复的反馈，楚清旬几人也尝试了一下。令人意外，溪水入口竟然真的是甘甜的。周围的大叔看见他们的反应，热心的上来解答。
“这里高频的溪水都是山泉水，具备天然的碱性和丰富的矿物质，我经常就来这打两罐水带回家喝。”
说着，大叔便拿起罐子开始打水，Lydia看见他，便有样学样，将水杯都装满了泉水。
“言之有理，天然无污染，纪念品+1。”
Lydia将水装进包里，笑着向三人展示自己的成果。水晶、泉水、还有一路上的拍立得照片，每个人的都有，包括昨夜沈云复在吧台收拾时，她也趁机抓拍了几张。
楚清旬垂眸看向那几张照片，在略微昏暗的暖色灯光下，沈云复红色的长发格外惹眼，那头红发用黑色丝带略微凌乱的扎起，搭在肩上，其余零散的头发被别在耳后，露出他左耳上戴的黑色耳骨夹。他身上套着件黑色衬衫，随意地从下只扣到上面第三颗扣子，在照片里，楚清旬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锁骨上的那颗黑痣与那条银色项链，真真是摄人心魄。
想到这，楚清旬讶异于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想法，生怕旁边的人察觉，没有再看。
在他一旁，沈云复反倒是看着照片出了神。
“拍的真好，之后得让你常来给我们演出拍照了。”
沈云复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为了捧场。Lydia拍的照片总是能很精准捕捉人的气质，也能发掘一些别人看不到的魅力点。就比如他锁骨上那颗痣，他以前从未想过这颗痣能在照片里如此引人注目，哪怕他自己看着也要愣了神，不敢相信这真是自己昨夜烦躁地擦桌子时的模样。
“我的荣幸，以后多邀请我啊，我带着这俩给你应援去！”
听见这话，Lydia明显开心了许多，拉着楚清旬和Jeff就是一顿安排，把之后啥时候去，带什么设备都想好了。
楚清旬难得没有反驳，反倒顺着Lydia的话开始安排。一路上，他们都在决定要从学校借哪些设备出来拍照，到了湾区之后又要做些什么。沈云复在旁边听着，有时也能加入讨论给点建议，四人有说有笑的，欢快的气氛也让他慢慢放下包袱，畅所欲言起来。
自高中组建乐队之后，沈云复已经很久没有和乐队以外的人这样放松地说过话了。他并不是一个很爱社交的人，相反，社交对于他而言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他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并对此坚信不疑。
正因如此，有了乐队这个固定的社交圈，沈云复便没有再花过一分一秒的时间用于结识新的人。乐队的存在让他有一种安定与归属感，有了身边这些伙伴，他无需再迷茫地寻找群体认同，只用专心致志的钻研音乐和自己热爱的一切。
一直以来，他都安于现状，直到今天他才觉得，或许认识一些新的人也不错。楚清旬这一行人和他从前认识的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人。他们成熟、幽默、将野心内敛，面对任何未知的事物都抱有求知欲。在这段旅途中，无论遇见任何人，他们都能够毫不畏惧地侃侃而谈，并将其作为一种获取信息的手段。
这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毕竟他才刚上大一，甚至还没有适应大学的环境，更不用提去适应社会了。而楚清旬他们有些已经拿到实习公司的return offer，有些正准备申博，已然一只脚踏入社会了，从阅历上就有不小的差异。
“接下来，我们就跟着你走了。”
楚清旬放下手机导航，看向他。
沈云复看了眼手机，已经将近六点了，差不多该到晚饭时间了。
天色渐暗，暮色悄然爬上山沿，沈云复带着一行人来到西斯基尤湖旁的一家餐厅，从这里既能看见作为加州水库的西斯基尤湖，也能看见远处的沙斯塔山，两片景色被繁茂的松树林分割开来，从窗户望出去，便能将这绝景尽收眼底。
“这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
四人找了个靠窗的座位落座，Lydia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景色感叹道。
楚清旬闻言抬眼，此刻，暮色将天空染成粉紫色，唯一仅剩的一抹金黄勾勒出沙斯塔山的轮廓，而西斯基尤湖则倒映着天空的颜色，黄昏的太阳落在一片水波潋滟上，闪动着点点波光。
“我出去透口气，你们随便点点菜，我蹭几口就成。”楚清旬起身向湖边那片原野走去，空气里的草木香气让他心安，他从兜里掏出那盒香烟，抽出一根，盒子里还剩最后一根。
随着火苗轻轻点燃，楚清旬呼出一口烟，淡淡的薄荷烟草味混着空气里的草木香，冰冰凉凉，让他觉得清醒不少。
在黄昏的天色下，这烟雾倒像是一阵薄雾。沈云复在屋内静静地看着他，傍晚的风大，他的黑色风衣随着风飘转折叠，像燕子的尾羽。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年夏天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少年，比如今更清瘦、更稚嫩，却又大差不差，他几乎就可以断定那就是他。
“抱歉，我也出去一下。”
沈云复再也按捺不住他心里想要探寻的念头。
六年，他已经几乎快要忘记他的样子了，曾经他没来得及向他道谢，记忆里那匆匆几眼不足以完整刻画出他的模样。
他还记得在自己意识迷离时看见的，少年慌乱与担忧的神情。
他记得他眼里的歉疚，可他早已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再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