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拦得住我多久呢?”
恢弘重叠的声音像是由无数只蚊蝇在身旁振翅组成,激起耳畔尖锐的嗡鸣。阴冷的潮水灌入肺中,轻慢的话语与带血的腥气一起扼住楚观玉的喉管。
胸腔与祂的话音一同震颤,心脏在一瞬间停止跳动。
楚观玉缓缓睁开眼,从登仙阶下的水面艰难爬出。一身白衣浸透淋漓的鲜血,她只能借着手中的长剑勉强半跪在地。
如同索命的水鬼。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你还不如去救救那些孩子。”祂居高临下地说道。
楚观玉没有说话,血肉模糊的掌心紧紧握住苍梧剑,灵力如飞雪般像坍塌的石阶涌去。
碎裂的石头在灵力中缓缓垒起,造出与先前分毫不差的长阶,一直通向云雾的最高处。祂只是静静注视着一切,并没有出手阻拦什么。
祂和楚观玉都清楚,祂并没有在今日登仙的打算,更像是打盹儿时翻了一个身。登仙阶不会有什么大事,但牵扯出的渊狱暴动已经无法平息。
算算时间,云镜台的宿位那里应该快撑不住了。
她却并不着急,漫不经心地用袖袍擦过苍梧剑上的斑斑血迹。
登仙阶头顶的璀璨群星隐在浓稠的白雾之后,像一只又一只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苍梧剑的冷光照过她漠然的眉眼,昏沉的大脑依旧发胀,思绪却从未如这般清明过。
还不够。
她要等到再无回天之力的时候。
……
明流云咬牙,枯竭的丹田一阵阵抽搐。她深吸一口气,手心在明光剑剑刃处一抹,汩汩鲜血涌出填满阵法的沟沟壑壑,继续稳固住封印。
她面色更加惨白,却依旧有闲心抱怨一句:“运气也真够差的,偏偏今日轮到我们七个在云镜台当值。”
“明光剑主!苍梧君究竟什么时候能到?”话音刚落,身侧的说话者就吐出一口鲜血。
“我们艰难,登仙阶凶险,只会比这里更加艰难。”身后长发高束,明流云薅了把自己的剑穗,语气笃定,“放心啦,师姐不会不管我们的,但我们可不能一直在她的庇护之下。”
话虽如此,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仅凭他们自己,根本拦不住渊狱的暴动。
可若是这里拦不住,渊狱禁制被破,人间……众人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不过豁出命去而已。
从渊狱处蔓延出来的荒瘴侵蚀过他们的血肉,皮囊逐渐干瘪,森森白骨在袖袍下嶙峋。
意识逐渐散去的那一刻,明流云终于望见了姗姗来迟的楚观玉,在师姐淡漠的目光里忽然失神。
楚观玉平静道:“你们已经成了白鬼。”
明流云怔住。
受荒瘴侵袭堕为白鬼者,当杀。
这是无数修士千百年来的铁律。
耳边只有楚观玉能听到的话音又一次响起:“原来你是借我的手,送他们去死。”
楚观玉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明流云只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宿位们杀过太多白鬼,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比谁都清楚。
明流云一身狼狈,几近竭力,束发的红线被翻涌的风卷走,黑发散落在伤痕累累的脸侧,那双眼里却没有半分疲惫,依旧亮得惊人。
她将长剑扔在地上,跪了下来,染了血的长发从肩头滑落。
她说道:“请师姐诛杀我。”
苍梧剑悬在身侧,楚观玉清楚地听到祂嗤笑一声。
“请苍梧君诛杀我。”
又一人说道。
七人叩首。
“请仙首诛杀我等。”
楚观玉没有任何犹豫,刺啦一声拔剑出鞘,利刃穿透血肉,鲜红的血液溅上她的瞳孔。
命线撕扯过自己的血肉和神魂,骨头不受控制地战栗,耳边呓语声再无歇止的时候。
成神的第一步,完成。
可以继续下一步了。
……
不秋城。
荒瘴怎么又开始蔓延了?江行舟皱眉不解。
魔界偏居一隅,灵脉几近枯竭,就是云镜台和渊狱有事发生,一时半会也牵连不到这里才是。
除非……有人潜入了这座城池,毁去用于镇压的阵法,故意引起荒瘴动荡。
江行舟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烂白菜叶掰开,试图抚平卷起的边角。
他平静地想,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要这样找死的蠢货。
但是那人千不该万不该找上不秋城。
荒瘴多生幻境,源自过去的剪影。他现在大概是七八岁的样子,躲在巷子不见光的角落里,就算努力仰头能看到的也只有无数条腿。
人们惊惶地向城门口跑去,呜呜咽咽的哭声和无助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听不真切。有的尚来得及背一个布袋,慌慌张张地往里面填着所有能带走的金银细软,更多的却是被人群拥着挤着推搡着向前的。
他们跌跌撞撞地踩着脚下深深浅浅的淤泥,发了疯地奔向力所能及的地方。
“白鬼!是白鬼!快逃啊!”
"娘...娘,我跑不动了。"
不时有人摔倒,身上多了沾染泥灰的鞋印,幸运地还能站起来继续逃向自以为能活命的地方,不幸地却只能被人一遍遍踩过,直到骨头开裂,皮肉糜烂地陷进腥臭的淤泥里彻底咽了气,永远埋葬在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
被人撞倒的老人未阖上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凹下一大块的脑袋最终转向了江行舟的位置。
江行舟又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却有人先一步为地上的死者阖上双目,从人潮中背起已经被踩得破破烂烂的老人。
“一刻钟之后,结界破裂,白鬼入城。”她并没有大声呼喊,声音却回荡在整个不秋城,没有人知道声音从何处起,只是逃亡的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慢了下来,哪怕一无所知,如蝼蚁般奔命的人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
“二十八宗明光山楚观玉护送诸位。”
有人不小心撞到她身上,恨恨地骂了句“赶紧滚”,她也只是一言不发地走过。
江行舟一愣,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在幻境里重演,她身上浓重的血味却远胜过当初。
他知道是谁来了。
楚观玉不紧不慢地步向江行舟,然后再直直地从他身侧经过。江行舟微顿,下意识地伸出手,却与她的衣袖正好擦过。
江行舟不着痕迹地收回手,看着她将老人放在道路一旁,解下素白的长袍轻轻盖在他身上,右手掐诀,白袍下凹陷的地方竟一点点充弹回来,原本淋漓的脑浆重回到该在的位置。
直到一切做完,她才转头望向了江行舟,语调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好久不见。”
“是啊,好巧,能看到仙首大人在这搭台唱戏。”江行舟笑吟吟地道,不着痕迹地打量面前的人。
楚观玉披着她十五岁的壳子,做着她十五岁时做过的事。
无聊至极。
而且江行舟现在才发现,与她第一次见面时的自己居然比楚观玉矮那么多!
他指尖转着一颗血红的菩提珠,百无聊赖地问道:“不待在你的云镜台,来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偏偏要来不秋城?
“等人。”楚观玉言简意赅,“我之后也会去找你。”
江行舟眯了眯眼。
还没等他说什么,被等的人就跟记忆里一样按时到来。
“楚小仙君好大的派头,不愧是刚刚结丹的少年英才。”
他和楚观玉同时望去。
简不疑身上的华服依旧鲜妍,虚虚地笼在一具披着人皮的骨头架子上,里面没有任何血肉或脏器作填充。
骷髅头上颌骨一张一合,似乎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全身上下所有的孔洞都被黑色的蚊蝇填满,密密麻麻地挤压纠缠在一起,破裂的翅翼还在扑闪着,发出嘻嘻嗦嗦的声音。
已经成为白鬼的人,在荒瘴的幻境中也无法成为过去的样子。
哪怕江行舟曾经亲自砍下了他的头颅,背着弑亲师的骂名入主魔界,也直到今日才确认,简不疑真的成为白鬼了,再看楚观玉的神情,却没有半分意外的样子。
“你何必多此一举呢?各人有各人的命线。”简不疑摩挲着下巴,几根骨头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磕碰声,“人都是如此的,这个时候只能顾上让自己逃命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对吧?大难临头了何必再浪费自己的心神去管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呢?”
两人都没有说活。
简不疑笑了起来,“莫非你想救这群凡人?楚小仙君,以你现在的能力可做不到,别玩什么跟他们共存亡。命簿上写了,死在今天就是他们的命。”
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江行舟本来应该在的地方,“看看这孩子,多聪明啊。被白鬼杀死是死,被人踩死是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躲在角落里等死呢。”
哪怕每一个字句都明了得如同昨日才刚刚发生过,江行舟也早以为自己可以漠然地重温一遍这样的俗套剧目。
可他隐在袖间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握紧了白菜叶。
他的心脏又开始抽痛,熟悉的疼痛顺着他的筋脉渗进四肢,啮咬过每一处骨节,让他要用尽浑身力气去忍受才能依旧在楚观玉面前勉强站直。
简不疑的骨头还在吱嘎吱嘎作响,四周的哭喊声已经渐渐安静下来。
江行舟抢在楚观玉开口前冷声道:“你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吗?”
他宁愿楚观玉提着自己的那把苍梧剑,把他的越宫砸个稀巴烂,然后像三百年前那样把自己捅个对穿,也不愿再来回顾一次不秋城时的往事。
当初的楚观玉俯身拿过他手中的白菜叶,像对待价值连城的珠宝一样慎重地将它收进芥子囊,声音平静地说道:
“他不会死的,师父。”
简不疑冷嘲:“因为楚小仙君会护佑他,保他一路平安?”
“嗯,我已经收了买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