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夏季连风都滚烫无比。
小小的俞言坐在公园滑梯上,两条圆溜小腿沿边垂落。他举起冰激凌趴靠栏杆,双腿悬在半空晃悠。
甜滋滋的冰激凌入口即化,俞言取下帽子。滑梯蘑菇型顶盖拦下阴影,酷热挡也挡不住,热浪翻滚席卷而来。
冰激凌卷进嘴巴里融化,冰凉气息瞬间爆发直抵脑门,驱散不少热意。
“哥哥,那样坐很危险——”
陌生声音引起俞言的注意,离滑梯不远处,一位红裙子女孩站在烈日下,忐忑望来。
俞言咬下一口冰激凌,抬手挥挥:“没事,我不怕。”
“真的很危险,摔下来脑袋会破洞。”
“我经常这样玩,一点事都没有,不信你看。”
俞言单手抓住栏杆,缩回腿站起,凭一臂之力吊起,他扬起下巴:“你看,一点危险都没有。”
说什么来什么,攥紧栏杆的手骤然打滑,掌心汗津津地抓不住一点。滑梯上小小身影剧烈摆动,俞言动作瞬间慌乱,手上连抓两次。
不知何时冰激凌从半空掉落,融化成一滩甜腻的水。
“哥哥!”
关键时刻,俞言腾出手抓住栏杆。浑身使劲,奋力往后躺,身体砸在滑梯上。
“嘭!”
人体与金属滑梯发出巨大碰撞。
好疼,好疼。
俞言睁不开眼,身体蜷成熟虾,小小地缩在滑梯边沿。
耳朵里塞进大量棉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声音都没有,顷刻间世界按下静音键。
眼前陷入无止尽的黑暗,疼痛如同尖锥一下下刺进大脑皮层,俞言甚至连哭都忘了。
不知过去多久,俞言再次听见声音,感受到世界的流动时,身前多出一个人。
“呜呜呜呜呜哥哥你不要死……”
艰难掀开一条缝隙,穿过眼睫帘幕,视线中一片模糊,唯独那片红色格外显眼。
俞言想笑但没笑出来,他抬手搭在红裙子女孩身上:“我没死……”
哭声戛然而止,女孩脸上挂满泪珠,一双眼睛红成兔子,抽抽嗒嗒半天说不出来话。
俞言缓过神靠着滑梯坐起身,已经感受不到太多疼。他摸了摸后脑勺,指尖将触碰,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好疼。
似乎还起了包。
女孩挡在俞言身前,坐在滑梯边沿。比烈日还炽热的红裙子铺开,越过滑梯边沿,悬在空中。
俞言瘪了瘪嘴,但他没哭出声,拉过小女孩坐在自己身旁:“坐在这里,你的裙子要掉下去了。”
摸了摸身上,只有后脑勺最疼,回家铁定逃不掉一顿教训。
俞言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摊出双手,愣愣盯着掌心:“我的冰激凌呢?”
红肿的眼睛眨呀眨,小女孩歪头,一时也忘记害怕,疑惑地猜测:“是不是它害怕逃走了。”
俞言嘟囔一句:“胆小鬼。”
“哥哥,那样坐真的很危险。妈妈说,掉下来会流很多很多血。”
“和流鼻血一样多吗?”
“比那还多,跟洗澡水一样多。”
俞言想象一下,洗澡水一样多的血不停流。衣服全湿掉,浑身上下都是,到处染满颜色。
“啊,我不要。那会变成红色小孩,我下次再也不坐了。”
小脸白白嫩嫩,一双墨色眼睛剔透可爱,圆溜溜地睁开,好奇地观察新认识的朋友。
小女孩的红裙子暗沉沉,不够鲜亮却也扎眼,上面有各种各样的深色斑驳。俞言知道,那是吃饭滴的,他吃饭就总弄身上。
不过颜色好深,和他的不一样,他是黄黄的颜色。
新朋友比他矮,两人坐在一起,俞言能看到她的头顶。稀疏头发略显枯黄,颜色一点都不漂亮。
小女孩生得瘦瘦小小,窄脸挂上两颗大眼睛,下巴尖尖。
面色灰败,神情怯弱。
她总低头看人,眼皮偷偷掀起,目光朝上,眼神怯怯飘来,又迅速收回,同俞言讲话时都没有正视他。
俞言掏出一块奶糖:“给你。”
“妈妈说,别人帮助自己,要说谢谢。”
小女孩眼睛舍不得移开,时时刻刻黏在奶糖上,目光热烈到难以忽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俞言等不到小女孩拿走糖,索性直接塞进她手中。
小女孩嘴巴颤颤,怯怯道谢:“谢谢哥哥。”
小孩子的友谊总是建立很快,两个人忘记小插曲,开开心心躲在滑滑梯里玩。
小女孩胆子很小,玩游戏总是分神,畏手畏脚地放不开。俞言无师自通激发了哥哥身份,一直很照顾小女孩,两个人从天亮玩到天黑。
直到天黑妈妈找来时,俞言才想起问小女孩的姓名,可惜小女孩早窜出去,钻进小路跑远了。
小俞言牵着妈妈的手,仰头天真提出要求:“妈妈,我也想像新朋友那样,身上长满有颜色的花。”
妈妈不理解俞言的意思,于是问道:“新朋友身上会长花?”
“对啊,好多颜色。但是我不喜欢,那些花不漂亮,我想要漂亮的花。”
妈妈摸摸俞言的脑袋没说话。
画面一转。
俞言再次见到小女孩时,她依旧穿着红裙子,裙边破破烂烂,身后烂出几个洞。圆圆的洞并不规则,最里面还有一圈黑色。
小女孩身上的花更多了,脸上也长满花。
尤其是眼睛,高高肿起。大片青青紫紫,露出可怕的红,那只眼睛始终睁不开。
俞言吓了一跳。
他讨厌这些花。
因为花会吃人。
小女孩一见到他就笑,神情雀跃,蹦蹦哒哒地跑上前。
她笑时扯到青紫皮肤,脸部肌肉会不自觉抽搐一下。尽管如此,她还是笑着:“哥哥。”
俞言心中慌乱极了:“你的眼睛怎么睁不开了,你是不是看不见?”
小女孩掏出一块糖:“我能看见哥哥。你看,糖还在。”
糖纸皱巴巴,许是小女孩一直握在手心,奶糖融化般软塌塌的不成形。
“这是给你吃的,再不吃就要不好吃了。”
小女孩重新装起糖:“我要留着。”
俞言不觉得一颗糖有什么值得宝贵,他只知道糖化了不好吃。见小女孩劝不动,他想了想,改换成另一种说法。
“你吃掉它,下次我还给你带。”
“真的吗?!”
“真的。”
小女孩终于下定决心,拆开糖纸吃掉她唯一的糖,也是人生中第一块糖。
小小的奶糖已经失了味,软腻的口感黏牙难嚼,偏偏小女孩吃得那么开心,仅剩的眼睛亮亮地盯来。奶糖静静躺在口舌中慢慢化作甜味,丝丝缕缕钻进小女孩心底。
后来,俞言的承诺再也无法兑现。
因为小女孩死了。
死在夏天的尾声里,死在醉酒父亲手下。
慢慢的,俞言才得知,那不是女孩的父亲。那个爱喝酒的男人是女孩妈妈的男朋友,女孩妈妈意外去世,她在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
此后,女孩一直和男人生活。
男人清醒时脾气好,能说会道,结交很多朋友。然而,他沾酒立马变成另一个人,脾气暴烈,到处招惹是非。
喜欢苛待女孩,常以拳头问候。
画面转眼间落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俞言心脏怦怦直跳。
陡然,一抹红裙展现在身前。
小女孩乖巧站立,笑着朝俞言挥手,浑身流淌着温热鲜血,比红裙子还要刺眼。俞言眼睛抽抽地疼,心脏阵阵绞紧。
“哥哥,我好疼。”
“救救我。”
“我不想死。”
……
“哥哥……我还想再吃糖……”
鲜血汩汩直流,女孩肉眼可见的枯朽,她的生命像是转移到血液中,蜿蜒流淌到俞言脚边。
俞言连连后退,鲜血长眼睛般紧追不舍。
磕绊的脚步逐渐顺畅,一点点加快速度,由后退变成狂奔。
鲜血与童音无时无刻不在追逐俞言,固执地想要纠缠不休。
跑呀跑呀跑,心脏压迫到剧烈跳动,妄想踹破胸膛,闯入天地之间一通上蹿下跳,胡乱冲撞。
俞言满头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四周察看。
血不见了。
俞言松了口气,一回头,正撞上赤目怒对。
几乎是脸贴脸的程度。
那一刻,俞言感受不到任何心跳声。
血泪夺眶而出,小女孩凄厉地叫着:“哥哥,我好疼——”
十二点半,正是阳光最灿烂的时刻,清珀东路街道大别墅一间房中漆黑无比,遮光性极佳的窗帘严实合起,任它阳光明媚都照不进半分。
床间人皱紧眉头,双眸紧闭。
“咚咚咚。”
俞言猛地惊醒,瞬间睁大双眼,眸中潜藏的情绪翻涌不息。他噌地坐起身,被褥随着动作堆叠到身前,盖住双腿。
挺拔的脊背一点点弯曲下去,俞言深深埋头。他大口大口喘气,无数空气争先恐后钻进口腔鼻子,肺部似乎已经撑满,又胀又疼。
俞言双眸失神,目光落在半空,惊魂不定地缩起身。
一时间各种情绪充斥心头,痛苦、内疚、惊惧,以及压抑的愤怒。
“咚咚咚。”
“言言?”
屋外声音契而不舍,一声声将俞言从梦境余温中唤醒,他抬起头,敛下眸底复杂情绪。
下床,穿鞋,开门。
与此同时,屋内智能管家系统启动,窗帘缓缓拉开。耀眼阳光穿透力极强,瞬间碾灭一切黑暗中诞生的晦暗产物。
阳光拉长影子,后背暖腾腾的,俞言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门外,俞总心中惴惴不安。
小儿子刚从国外回来,下了飞机也没回家,不知去了哪,直到天黑才回来。回到家和爸爸打声招呼后,就把自己锁在屋里,问什么都不回应。
过了一夜再来敲门,还是得不到任何回答。
难不成是因为顾家小子结婚的事?
俞总一款活了半辈子的人精,顾飞白三天两头跑来献殷勤,话里话外都在打探言言近况,他哪能看不出来顾飞白喜欢自家孩子。
俞言自小与顾飞白关系好,愿意同他亲近。俞总先前一直不确定俞言的想法,索性不曾开口提此事。
如今见俞言这般失魂落魄,他只懊恼当初没有及时干预,导致小儿子躲在房中伤心。
“言言,爸爸还在,爸爸永远爱你。”俞总神情动容,半身贴在门上呼喊。
咔哒。
门开了。
俞言顶着鸡窝头,神色恹恹,看见俞总乖乖叫了声“爸爸”,浑身写满无精打采四个字,看得俞总一把年纪心疼的不得了。
他喉咙哽住,展臂抱住俞言:“言言。”
小心翼翼地观察俞言神情变化,状态尚且正常,略显颓废,活像几天没睡过好觉。
俞总轻拍俞言后背,搂着人心底止不住发酸:“言言你放心,爸爸会永远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