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楼兰王宫。
寝殿内灯火通明,梁西川默然地注视着沉睡着的女子,眉心微蹙。梁清清伏在梁西川膝上,啜泣道:“哥哥,我不想当亡国公主…”
梁西川伸手抚摸着她的头,笑道:“不会的。”
见春深醒来,兄妹二人眼前一亮,赶紧上来道歉:“大都督,得罪了……”
春深顾不上废话,急忙道:“阵眼柱给我,我才能启动大阵,守住楼兰。”
梁西川叹息道:“阵眼柱已经在半个月前失踪了。”
春深长叹一声:“想来也是如此,宇文卿绝不会让非攻阵在楼兰重启。”
梁西川兄妹道:“都督。那阵眼柱是两年前,一个代号叫‘毒蛇’的人给我们的。”
春深问道:“哦?”
梁西川想起两年前那一幕,若有所思:“他一直没有出现过。当我回屋的时候,我看见床头放着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根柱子,还有一封信。”
然后,他取出一封信,递给莲花生:“都督,请看。”
信封和信纸都是天下最大的纸商江南“平湖轩”的,天下到处都是。
信上面只有短短几行:“闻君为强齐所迫,特赠非攻阵阵眼柱,助君守城。”
落款是“毒蛇”。
字体是细作专用的“间楷”。
这是一种特殊的楷书,是江南画家吴丹青发明的。中规中矩,刻意抹去了所有的个人风格,看不出是何人所写。
后来,这种楷书被用于细作活动中,被称之为“间楷”。
春深将信还给了梁西川,讽刺道:“你们以为有了阵眼柱,就可以重启非攻阵?真是愚蠢。”
梁西川兄妹对视一眼,很是尴尬。
春深看着梁家两兄妹,郑重地说道:“三天之内,你们要全力助我。人,钱,粮,消息,我要什么,你们就要给我什么。”
然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还有,我和我的人,要在城里自行活动,任何人不得阻拦。”
梁清清想要反对,梁西川问道:“只是三日?”
春深点点头。
梁西川又问:“你还要什么?”
春深低头沉吟片刻,半晌道:“还要一个人。”
殿内放着几盆碳火,外面风雪漫天,殿内温暖如春,春深穿着月白寝衣,坐在床上,目光落在面前被绑着跪在地毯上的男子。
他面色苍白,眉眼清秀,神态恭顺,目光低垂。
春深铿地一声,拔出一把长剑,用长剑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然而,他的目光仍然低垂。
春深冷声道:“看着我的眼睛。”
男子慢慢抬起眼睛,那是一双温柔纯澈的眼睛,像是落满了星光的黑夜,像玉郎的眼睛。
春深愣了愣,熟悉的心悸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男子低声道:“小的是楼兰人,是楼兰的太医。”
春深把剑尖挑高了一点:“名字。”
男子低声道:“梁英。”
和楼兰公一个姓氏,春深有些诧异,她手握着剑,缓缓走到男子跟前,蹲下身去,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那你为何会被关进牢里?”
男子坦然地盯着她:“因为,小的犯了死罪。”
春深的剑尖往后稍稍退开了一点:“什么死罪?”
男子沉默片刻,答道:“谋害楼兰公。”
春深倒没想到他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关进死牢。不过,也难怪,狱卒敢随意欺辱他,只因他是个犯了滔天大罪的死囚。
至于,他后来为何没被杀,而是被梁西川找来为自己治伤。
想来,是因为只有他才能治好自己。
所以,梁西川才会救他。
春深又问:“你为何要谋害楼兰公?如何谋害的?”
男子抬头迎上了春深的剑,眼里充满了仇恨:“这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即便是杀了我,我也不能相告。”
春深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很快,她又恼怒于自己的松懈,竟然被一个绑缚住的人镇住了。她一剑刺中了男子的左肩,肩膀迅速地溢出了大片鲜血,春深冷声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然而,男子闭上眼睛,再不回应。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即使是死人到了我这里,也只能开口说话。”春深冷笑着放下剑,用剑挑开他的上衣,伤口还在汩汩流血,这个伤口并不致命,但是如果一直流血的话,最终会失血而死。
春深在他的伤口周围,点了两个要穴,鲜血顿时止住了,只剩下小股小股地往外溢。
然后,她又抽出了一条软剑,按了一下软剑的剑柄,剑柄冒出了无数倒刺,春深猛地将剑柄刺进了他的伤口,男子忍不住高声惨呼了一声,然后一头栽倒下去,恰好倒在了春深的怀里,然后,开始疯狂挣扎抽搐。
春深顿了一下,并未推开他,左手紧紧拥住他,他身量高大,抱住他有些吃力,她只能转而抱住他的腰,他的腰身劲瘦有力。浑身颤抖,鲜血横流,然后仍然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说不说?”
男子额头上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死死咬住嘴唇,嘴唇几乎咬破了,仍然闭口不言。
春深深吸一口气,右手仍然按住他的伤口,再使劲转动了一下,怀里的人再次疯狂抽搐呻吟起来,莫名地,让她想起了在牢房里的那个夜晚,那时候他也这样抽搐过。春深莫名烦躁起来,紧紧掐住他的腰,握住剑柄的右手,狠命一旋。
“还是不说吗?”
男子的身体猛然绷直,双眼圆睁,绳子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里,然后,他重重地瘫倒在地,大口地喘息着,像一条濒死的鱼:“你杀了我吧!”
从远处看,两人的姿势像一个亲密的拥抱,没人会想到,其中一个人正在折磨另一个人。
春深心里的烦躁越来越深,她感觉自己好像疯了一般,只想使劲折磨这个被捆缚住的男子。
剑柄不断地在伤口里转动,鲜血不断地涌了出来,怀中的男子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是疼昏过去了吗?
春深停住了手,放下软剑,面前的男子汗出如浆,几缕湿发粘在苍白清秀的脸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男子昏死过去,春深卸下防备,细细看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极其清秀的脸,因为恭顺谦卑的神态,显得格外安静美好。再加上身上的鲜血,半裸的身躯,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魅惑。
这个人,和玉郎的确有六分相似,是一个罕见的美男子。
似乎,自己并未吃亏。
春深吐出一口气,将绳子慢慢解开,忽然,昏迷的男子猛然站了起来,朝着殿中的柱子撞了过去!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过来,男子感觉自己撞倒了一个柔软的躯体上,与此同时,殿内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那具身体是如此柔软,使他想起了之前在牢房里的那个夜晚,隔壁牢房里的那个女子,他曾经触手可及的那片柔软。
男子惨白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
两个人滚在一起,春深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过了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你差点把我撞死……”
男子赶紧喃喃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春深瞟了他一眼,过了好半晌,才认命似的说道:“看来,是个不要命的。算了,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男子送了一口气,俯身道:“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春深讲一瓶伤药递进他怀里,叹了一口气:“你也救过我一命了。我们两清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
男子踉跄着出了门,走了很久以后,走进了一个无人的偏殿。他坐在床上,掀开衣裳,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
伤口还疼着,男子拿出了那瓶伤药,那是一个普通的白瓷瓶子,做成梅瓶的形状,显得有些风雅。
男子伸出手去,将白瓶扔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又将白瓷瓶捡了回来,踹进怀里。
然后,他走到一面铜镜跟前,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脸。
那一张脸清雅温柔,和自己相差甚远。可是,他知道,这是一张她一定会喜欢的脸。
因为这张脸,和燕国的慕容洛玉很像。
而慕容洛玉,是她喜欢的人。
那天晚上,春深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那一日城破,漫天雪花,遍地鲜血。
她感到刻骨的寒冷,然后,玉郎抱住了他,不停地拍着她的背。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玉……”
**
第一日。
春深、梁西川,还有一个少年南宫明尘,三人坐在宋三嫂羊肉馆对面的三羊茶馆里,叫了一壶酥油茶,三个人慢慢喝着。
对面是一个茶楼,是鬼蜮最大的茶楼“安乐”茶楼。
“莲花皎兮,冬去无枝;冰雪洁兮,日出化雨;三春万里兮,莫若兰陵……”
歌女黄莺儿,站在台上唱着,脸颊上涂抹着厚厚的胭脂,却并不显得俗气,倒有几分喜气。她是城里最红的歌女,所有的歌曲只要经她一唱,便会立刻红遍全城。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音调有些沉闷,黄莺儿才唱了几句,就被客人不耐烦地打断了:“这首忒不好听,换一首!”
琴声一转,黄莺儿就换了一首。
“月出于东山兮,花开于金陵。子栖于江南兮,人望之繁昌。钟天地之灵气兮,集山水之秀美。若西子无颜兮,徒王嫱实惭愧,予愿采灵山之琼瑶兮,献之以佳人……”
这一首歌,叫做《花开金陵》。
每日里都是如此,黄莺儿两首歌轮流唱,然而人们最喜欢的仍然是《花开金陵》。
这是最近刚从鬼蜮最大的歌舞坊“天音阁”里传出来的。
这首《花开金陵》一唱出来,顷刻之间,整个茶楼都陷入了寂静,人们或点头,或叩手,或默默饮茶,脸上都露出了神往之色。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繁昌公主真有那么美吗?”
有人戴着黑色斗笠,在角落里轻轻嗤笑了一声:“相貌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