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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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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太阳还有两尺高的时候,阿峰赶着一头跟他一样壮硕的公牛犊,大摇大摆的进了村口,牛背上挂着半边猪肉,一个肥硕的猪头被新鲜的竹篾穿过猪鼻子,竹篾的另一头帮着四只肉墩墩的猪腿,也挂在牛背上。

    “后生仔,这是有喜事呀!”村口的驼背李大爷叼着烟枪,吐了一口烟,悠悠的问着。

    “大爷,来吃糖,我今天来提亲野丁香。”阿峰咧着嘴在笑。大手抓了一把糖塞给李大爷,大爷用被烟熏得迷蒙的眼,打量着阿峰。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看见年轻人自己来提亲的,你的媒人跟父母呢?”

    “我是来入赘的,跟别人不一样,一切从简。”阿峰特意说得很大声,他顺手抓了一些糖散给围观的大人和小孩。

    “记起来了,他就是以前来村口对丁香唱情歌的后生仔,这后生仔果然敢作敢当,不同凡响哈”人群中一个绑着头巾的妇女大声说着,大家哄堂大笑。

    “见笑了,见笑了。”阿峰也爽朗大笑,继续赶着牛犊往前,一群小屁孩跟在屁股后面起哄,人群也围了过来。

    阿峰来之前,我跟阿妈说了一部分阿峰的事情,但没有跟他说是入赘。她久久沉默,不置可否。

    阿峰走在人群前头,大家轰轰隆隆的来到木楼下。阿妈走出门口的时候,阿峰一把跪在我妈面前。

    “阿妈,我今天赶来了一台牛犊和半边猪,您要是不嫌弃,我以后就过来,把您当亲妈养,把香妹子当女儿一样捧着,山上的地我来翻,家里的房我来盖,我有一碗粥,饿不死就行,也绝不让你们饿着,冻着。”说完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我妈沉默着,阿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婶,我看这小伙不错,高大英武,敢做敢当,重情轻利,您就成全他们了吧。”李大爷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周围的人群也纷纷附和。

    “既然你们两情相悦,那由你们自己决定吧。”我虽然知道我妈明事理,但手心也捏着汗。

    阿峰还在跪着,显然还听不出弦外之音,也不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

    “这个憨娃子,还不起来把你阿妈背回去。”之前那个裹着头巾大婶把阿峰扶了起来。

    “按照当地规矩,上门入赘,需要背着女方的父母亲绕着村子一圈,最后背进屋里端茶敬水,算是礼成。”李大爷提示着阿峰,这也预示着男方愿意在女方家当牛做马,孝顺女方的父母如亲生,只是这句话,李大爷没有明说。

    我们村子不大,阿峰又人高马大,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走完了,大家见证了礼成之后,阿妈吩咐用猪头和猪脚祭拜祖先,半只猪按礼要用来宴请全村,我们家难得的这么热闹,之前村里没什么事都尽量远离我们母女,阿峰的到来给了我妈很多的慰藉。我知道,我妈是开心的,她只是害怕得到了,将来又要失去。

    这不见荤腥的年头,有这个喜事,村里也很热闹。按规矩,入赘没有那么多的环节,就是半边猪请村里吃一顿饭,大家心里也开心,男人女人都七手八脚的忙开了,小孩子们最喜欢围着大人刨猪毛切猪肉,边看边流口水。

    阿峰趁大家忙得火热的时候,拉着我奔出村外,跑了好远,他在山沟底下一座石桥上停了下来,他昂天长啸,像一头斗胜的头狼。

    “呜。。。我和阿香结婚了。。。”他张开双臂尽情释放,纵身跳下了两米多高的桥下。

    “我和阿香结婚了。。。我和阿香结婚了。。。”他尽情的拍打着水面,水没过了他的肚脐。我在桥上静静的看着他,看他幸福的模样。我也醉在他的幸福里,这是我梦里的模样。

    “阿香,你下来。。。你下来。。。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他冲着我招手。

    我感觉自己很轻,像一只蝴蝶飘落在桥的边缘,转身背对着阿峰,张开双臂,往后倒下河里。坠落之际,闭眼享受这似梦似醒的镜像。阿峰接住了我,又坏坏的松开了手,我沉入河里,呛了一口水。我挣扎的爬起来,嘴里含着一口河水。刚把脸上的水拂去,他又将水拍了过来。我猛然将口中的河水喷向他,他睁不开眼睛,我趁机把他按进水里,他在河里挣扎,咕咕的冒着水泡,挥舞着手扯坏了我裙子。阿峰直勾勾的盯着我,眼角发红,却溢出着柔情,他一把抢我入怀中,我被电流击中,那一刻我第一次有做母亲的冲动。我的身子不由一抽一抽的,浑身瘫软,河水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身。我们疯狂的撕咬着对方,皮肤上一层一层涂上冰凉,血管里却一波一波的喷薄热浪。在着冰与热的交替冲撞下,我融化在了阿峰厚厚的嘴唇里,他硕大的手掌中。阿峰把我逼进桥洞里,我感觉自己被一点点的撕裂,疼痛的幸福,混合着河水的波浪,我像被风吹在空中,忽高忽低的飘荡,心脏也忽紧忽慢的扩张,我很想呐喊,我紧紧咬住下唇,任由自己一块块的裂开,最后消散在这凉凉的夜风里,这透亮的月光中,这绯红的河水里。。。

    结婚后,我们像两颗夏天里融化了的糖,黏腻了在一起。我下了课就会去山里找阿峰,他在翻着地,远远看见我在山的另一头,会停下来,大声的呼唤着我,山沟里荡满了我的名字,阿妈总会含着笑骂我们是瓜娃子。

    阿峰他阿爸听说儿子跑去入了赘,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多月没出门。随着我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阿峰他阿妈跑来家里,让我们回仙人顶村住。老人家坐在门槛上,一把一把的抹着泪,从阿峰出生,到阿峰学会走路,再到阿峰如何初中毕业,一页一页细数着她的艰辛。她说老莫家三代单传,他们晚景凄凉。老人家上过几年私塾,是被阿峰他爸当土匪时撸来的,说起事情来,慢条斯理,有理有据。阿峰蹲在门口悠悠的抽着土烟,没怎么搭话,用沉默代表着他的反抗。

    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没怎么在意,肚子很大的时候还满山的跑,翻山越岭的去上课,孩子出生的时候脚先出来的,接生婆庆林婶在房间了又是压又是打,又是念符咒,又是烧纸钱的,捣腾了两天。孩子出来的时候,全身都黑了,小眼睛紧紧的闭着,拳头握得紧紧的,浑身肉嘟嘟,像是睡着了一样。阿峰把他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受了无比委屈的小孩,不停的抹着眼泪。他抱着小孩钻进我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嚎啕大哭,我眼里也淌着泪,泪水与汗水湿透了枕头,我没怎么哭出声,只是轻轻的抽着鼻子。阿峰哭累的时候睡着了,还是紧紧抱着小孩不放手。阿妈此时也抹着泪进来,把孩子带进了鬼崽岭,草草的掩埋了,阿妈说哪里有很多夜猫,都是小孩的灵魂幻化的,那些夜猫在哪里玩得很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掩盖这段悲痛,还是想抚平心里的忧伤。刚出月子没多久,我又怀上了。我肚子大得像篮球的时候,阿峰他妈又来了,这次她没有坐在门槛上哭,带来十斤猪肉,两只老母鸡,还有一筐的鸡蛋,没说什么就走了,看来阿峰他爸还是在生着我们的气。

    这次还没到预产期,我就提前请假在家里,家里人都特别小心翼翼的,特别是阿峰,一步都不让我乱走,跟在我屁股后面,随时想扶着我,怕我不小心摔倒动了胎位。他一遍又一遍的算着预产期,我肚子还没痛的时候,他提前好几天去请了乡里卫生所的林大姑过来,林大姑过来看了之后,说应该还没有那么快,抬脚想走,阿峰不让人家走,拉住林大姑的手不放,说双倍补贴人家缺工的钱,说天天给她煎鸡蛋吃,怎么说都不让她走,林大姑一脸无可奈何。一连等了五天,第六天公鸡叫了第一遍的时候,小家伙发动了。林大姑赶忙抽出白色的箱子,里面各种剪刀纱布。还在墙角用木炭升了一堆火,这次出了很多血,小家伙太大了,在最后,我感觉自己像躺在棉花上,□□一点一点的裂开,刚开始的疼痛都消失了,我鼓着气,像撕棉花一样,毫无感觉的撕开。林大姑抱起着小家伙愣了半天脸色发青,脸色发青。我感觉不对劲,挣扎的爬起来,林大姑怀里的小家伙,小手不停的划拉着,还是肉嘟嘟的,长了一头黑密的头发,可怜的是脸上却找出人型的样子,纵是林大姑这样见过世面的人,也被吓得不轻。林大姑没等我看清楚,尖叫着把小孩扔进了墙角的火堆里,整个人呆呆的桩进地里,瑟瑟发抖。小家伙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小家伙哭声越来越大,火堆噼里啪啦的炸裂着,他张开双臂呼唤着我的拥抱。恍惚中,一个影子像一头疯了的牛,顶开门冲了进来。我也滚下了床,眼前一片漆黑,我在黑暗里不停的摸索着,我要去找到他。

    我醒来的时候,阿峰坐在我床下的稻草上,他瘦了很多,以前的棱角分明,现在变得瘦骨嶙峋。他一会低低的哽咽,一会又呆呆的傻笑。脸上明明是挂着笑,却不停的用手拂去眼中的泪水。看见我醒来,他立马停了下来,假装去给我倒水,明明暖壶就在脚下,却来回转了一圈才找到。

    “孩子呢?”

    他没有回答。

    “我问你你孩子呢?”

    我大声吼着,他沉默!

    “我们的孩子呢。。。”

    我带着哭腔望着他。

    “走了,他走了!”阿峰用手掩着面,低低的抽泣,把哭声压在胸腔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走了,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阿峰重复着,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用头不停的撞击着阁楼的柱子,撞得阁楼摇晃,阿峰没有停下来,越来越用力的撞着,额头的血不停的往下涌,混合着泪水挂在脸上。嘴里不停的重复着那句话。忽而停下来,用手不停的扇着自己的脸庞,越扇越用力,扇得满脸通红,再扇已变得惨白,没有力气了,停下来哈哈大笑。我上前抱住了他,抓住了他的手,他依然在哈哈大笑。我也没能控制住自己,阿峰在笑,我在哭,放纵的哭泣,笑声哭声,声声锥刺着我的心脏。

    后来我才知道,我昏迷了七天。阿峰清醒的时候,跟我说了后面的情景。

    我冲进来的时候,孩子在火堆里撕裂般哭泣,拼命的挣扎,我一边流着泪,一边拍去孩子身上火星,轻轻的把他塞进我的怀里,孩子的身上滚烫,我的胸膛在吱吱的冒着青烟。尽管这样,孩子半边脸还是被烧坏了,后背、屁股和脚被烫得不成样子。

    阿妈请来了一波又一波赤脚医生。孩子没日没夜的哭着,一层一层的涂着药,灌进去的羊奶,还没咽下去又一口一口的吐出来,我一口一口的喂着他,一滴一滴的掉着泪。孩子烧坏的皮肤一层一层的腐烂,苍蝇围着嗡嗡的转,越来越多。

    我每天都躺在地上的稻草上,解开上衣,让孩子趴在自己的胸口上,用体温暖着他,再轻轻的盖上衣服,不让孩子被苍蝇乱撞。我吃不下东西,只能靠喝水度日,我也不敢喝很多水,我怕要尿尿,会弄疼他。就这样,孩子还是没日没夜的哭着,哭声越来越小,我的心不停的滴着血,眼泪不停的掉。

    阿妈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用去请县城最德高望重的林青山老中医过来,他是再春堂的开山祖师,听阿妈说救了不少人,县长的老父亲都闭了气,他几个银针下去就救过来了。我催促阿妈,赶紧去请来。老先生过来看过之后,就一直在摇头,说孩子先天得了唐氏病,就算长大了也会五官歪斜,痴痴傻傻,现又在烧伤严重,脸也毁了容,后背也已经腐坏到了骨头。孩子现在又汤水不进,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只能开点止疼的方子,让孩子少受点罪。我听了之后把他赶了出去,我咆哮着让他滚。

    又过了几天,孩子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只张嘴,声都不出来了,气息很弱。后背腐烂得越来越严重,一串一串的淌着血水。第五天晚上,孩子趴在我胸口上,痛苦的蹬着脚,抻着手,张着口,他瘦了一大圈,后背涂着黑黑厚厚的膏药,中间一道道裂口,鸡蛋大小的心脏颤巍巍的动着。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认一认他的爸爸妈妈,难道就要这样离开吗?为什么要来一趟受这一等一的罪,担这一等一的苦。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声了,泪水还是不停的往下窜。

    “峰娃子,放手吧,别再让他受罪了。”阿妈抹着泪,拿来一些稻草垫在我身下,声音里混合着哽咽。

    泪水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我泣不成声,心头上的肉像被人一点一点的割开。

    阿妈转身离开后,我擦干泪水,抱着孩子,绕过阿妈的房间,来到院子里,水缸旁。月亮很圆,夜风很凉,水缸中的月亮歪歪斜斜,时深时浅。

    “下辈子,我来做你儿子,为你当牛做马!”从怀中取出孩子,我看了他最后一眼,他张开双臂,昂着脸,躺在水里笑,跟他妈妈一样,一笑就有个两个小酒窝,很甜很甜,没有痛苦,有月亮相伴。

    他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抓住了我托他后背的手,睁开了他那从未睁开过的双眼,黑黑的后背上长出了白色的翅膀,拉着我飞上天空,飞过树梢,窜入那条被你染红的小河,飞上了我和你相拥的仙人顶,飞跃了我翻的地,飞进了有他哥哥的鬼崽岭。两兄弟,手拉着手奔跑于树林之间,银铃般在嬉笑,一会躲到树的后面,一会爬上树杈,最后跑来我脚下,扯着我的手,巴巴的望着我说“爸爸爸爸,我们去捉迷藏,你来找我们呀。”

    阿峰像变了一个人。白天,他会坐在村口傻傻的发呆,有时会突然自己笑,有时会突然嚎啕,就是没开过口说话。到了晚上,月圆之时,他就会一个人跑去鬼崽岭。那是一座很陡峭的山,山坡上披满了密不透风的刺柏和落叶松,刺柏密密麻麻的叶子,从头长到叫脚。偶有空地,也是杂草丛生,乱坟林立,白天路过都会觉得阴森森,头皮发麻,要是不小心有野猫窜到脚下,定会让人神形俱裂,所以很少人会来到这座山上。正因为此,周围村屯,很多夭折的婴儿都埋葬在这里。那天月亮像圆盘,挂在空中闪闪发光。我跟在阿峰后面,漆黑的山上,猫头鹰像冤魂一样幽幽呼唤,野猫像婴儿一般低低哭泣,在影影丛丛的刺柏间穿梭。阿峰在鬼崽岭不停的奔跑,时而像跟着谁在打闹,时而又像跟谁在躲猫猫,他在这里很开心。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坐在门槛上傻傻发呆,任由蚊虫在他伤口上叮咬。我也拖着疲惫的灵魂,抓住他的手,挨着他坐下。他没有看我,我也没在说话,任由这忧伤拉的好长好长。

    村里的人说阿峰真的疯了,说我是被诅咒过的女人,永远不能要小孩,就算是生小孩,也会生出很多妖怪。看着阿峰这样疯疯癫癫,村里的人冷言冷语,阿妈想让我改嫁,让我嫁个健壮的汉子,生一群宝宝堵住他们的嘴,我拒绝了她的建议。我知道阿峰没有疯,他只是暂时被悲伤蒙蔽了双眼,我要帮他走出阴影,要跟给他生宝宝。天无绝人之路,再往前一步就是天堂。

    坐完月子的那一天,阿峰他阿妈来了,提着一筐鸡蛋来,后面跟着是他阿爸高大而微驼的身影,他阴沉着脸,手里拿着一条绑牛的绳子。阿峰坐在院子里呆呆的看着远方,看见有人进来,也没任何反应。阿峰他阿妈跟我妈寒暄几句之后,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瞄了瞄阿峰,老泪纵横。

    “阿香,你受苦了。”她抓住我的手不舍得放开。

    我沉默着,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好。

    “阿香,我跟阿峰他爸商量了一下,阿峰已经这样了,我们想把他带回去,他再怎么大逆不道,痴痴傻傻,也是我们身上的肉,你还年轻,找个好人家再嫁了吧,别耽误了你的人生,你要是幸福了,估计也是阿峰愿意看到的。你觉得呢?”阿峰他阿妈说的句句都是道理,我无可反驳。

    我沉默了很久,他们也陪我一起沉默,等着我的答复,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阿峰在院子里痴痴的笑。

    “你们带阿峰回去也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如果我们能办得到,我们一定会答应。”

    “把我也带过去。”我想着阿峰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好起来,但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阿峰他阿妈扭头看看了看阿峰他阿爸,他没有给出任何的表示。

    “那好吧,只要你不嫌弃,就跟着过来吧。”她知道,老头子如果不同意,一定会提出,沉默就代表了最起码不反对。

    阿峰他阿爸用绳子,绑住阿峰的双手,像牵着犯人一样,在前面快速的走着。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后面远远的跟着,阿峰他阿妈久不久停下来等我。我们离他们原来越远。

    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到了阿峰家,他家落在村子的最后一间,傍在山腰上,院子的门口是一扇木门,院门口上面搭了云塔,院子被一米多高的泥墙四四方方的围着,围墙上搭着茅草用来挡雨水。四个房间一字排开,最西边的房间是我跟阿峰的房间,中间是客厅,往东这间是阿峰他爸妈的房间,再往东就是一间独立的矮房子,这是前一半是厨房,后一半是猪圈。这些房子由一条走廊连接,两个房间都有阁楼,房顶都是瓦盖的,这样的房子里冬暖夏凉。

    阿峰他阿爸以前是土匪头子,被解放军收编后,才洗心革面。在□□时候受了不少迫害,被下放到这个村里改造,受尽了折磨,脾气才变得这么古怪,平时总是阴沉着脸,但透着一股坚毅和刚强。阿峰他阿妈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听阿峰说他阿妈以前是北方大户人家的闺秀,还略通文书,逃难的时候,与家人走散,被阿峰他阿爸撸上了山。

    因为是外来户,阿峰家分单干的时候,才分了两份水田,五分山地。田是最旱的田,地是最陡峭的山地。老两口上上下下的打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阿峰他阿爸并没有把我当家人看待,种地不会叫我去,吃饭一样不会叫上我,只有阿峰他阿妈会把做好的饭单独端给我,没让我上桌吃饭。下课没事情的时候,我会跟着阿峰他阿妈后面,打打下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来阿峰家半年多,我的身体已无恙,阿峰还是没有多大好转。月圆之夜,还是会跑到院子里痴痴的奔跑,这时阿峰他阿爸就会拿着绳子出来,把他拴在院子一旁的牛棚里。白天,他还是会坐在院子里,或发呆或哭或笑。无数的夜晚,我看着阿峰痴痴的傻笑,心里总是默念着天无绝人之路,我一定有办法把他治好。

    这一年的七夕节前夜。我决定带着阿峰去仙人顶,像他哪一年一样守到第二天凌晨,去看启明星。我把这计划告诉了阿峰他阿爸阿妈,他阿妈不同意,怕阿峰掉下悬崖,他阿爸拿出了两件军大衣和一捆绳子,把阿峰的手帮上,让我牵着阿峰,上了山。

    初秋的山里,已经微凉,仙人顶上已经变得很冷。我瑟瑟发抖,阿峰当初就是在这里瑟瑟发抖的等了我一个晚上。我把绳子的另一头邦在我的腰上,把一件军大衣批在我身上,一件披在阿峰的身上。拉着阿峰坐在仙人巨石脚下,阿峰呆呆的望着远方,我顺着他目光看去,星空斑斓,月亮已经半圆,微风习习,世界变得那么的安详。

    “香妹子,你瘦了!”阿峰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睁开迷离的双眼,阿峰深情的看着我,我笑了,笑出了两盏浅浅的酒窝。

    “你个死憨包,半年多了,你疯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醒?”我一把搂住阿峰的脖子,使劲在他肩膀上咬出了一个牙印。阿峰没有反抗,他任由我撕咬。

    “香妹子,真的对不起,害你为我受苦了。”

    阿峰用硕大的手掌捧着我的脸,看着他比之前消瘦的脸,眼里还是那么柔情,我淌下了泪水,他用两个拇指轻轻拂去我两边的泪水,像以前一样亲吻着我的额头,亲吻着我的脸,亲吻着我的嘴,他的嘴唇还是那么厚实,他硕大的双手向前不停的摩挲,我不停的颤抖,他把军大衣铺在地上,把我放平在他的衣服上。

    “我们还能要小孩吗?我怕又成那样,害了他们。”他躺在我旁边,左手撑着头,右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你这憨包,别胡思乱想,有些坎一定要过,有些事一定要经历。天无绝人之路,再往前一步就是天堂。”我推开他在我身上到处游走的大手掌,我俩似以前在床上打闹一般,他想把我压在身下,挣扎了几次,被我推开,不慎脚下一滑,坠下了仙人顶的悬崖。

    我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看见阿峰在悬崖边欢呼着,他指着远方的启明星,蹦蹦跳跳的欢呼,他并不在乎再往前一小步就会落入悬崖。我抓住绳子,用力把他拉了回来,他倒在地上,一脸惊恐。我爬过去把他压在身下,我拍打着他的脸,大声的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的眼神还是那样涣散,没有柔情。我哭了,坐在地上哇哇的大哭起来,我尖叫,我呐喊,我把他按在身下,撕碎了他的衣服,他没有反抗,也没有顺从,只是呆呆的,惊恐的看着我。我像以前阿峰亲吻我一样,一寸一寸的亲吻着他的每个角落,他安静的,迷茫的看着我,没有反抗,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我像阿峰以前撕咬我一样,撕咬着他,他的眼神里还是没有温柔,身体却有反应。在这仙人顶上,最后一刻他伸手抱住了我,发出了雪崩一般的怒吼,吼声在山谷里来来回回的荡漾,我看着他依然焕散的眼神,委屈得泣不成声。

    之后一段时间,我依然像一个外人。他们吃饭干活依然不叫上我,我像一个租客一般自己洗澡,自己吃饭,自己跟着他们去干活。聊以慰藉的是,阿峰好了一点,不会傻笑了,发呆比较多,只听我的话,我让他做事,他总是二话不说低着头呆呆的去做,但眼神依然涣散。

    这情况得以转变的时候,是我端午节前后,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我既紧张又慌张,不知道这又是一场什么样的剧情。

    阿妈总是在我耳边念叨,让我把小孩打了。说阿峰痴痴傻傻,他爸妈对我薄情寡义,这小孩生下后会使我一辈子悲伤。我不太认同阿妈说的话,这小孩一定得要,这是我的责任吧,是我对他最深的呼唤!我知道阿峰很喜欢小孩,很希望能有很多小孩。他常常拍我屁股咧着嘴说我屁股大,能生小孩,说要跟我生一箩筐的小孩。我听了以后总是把他痛扁一顿。第一个小孩没要成,他就老是跑去村口榕树下,抱着别人的孩子不肯放手。

    阿峰他爸妈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还是让我一个人吃饭,但我吃的都是加荤菜的饭菜,平时也不让我去跟他们干活了,阿峰他爸还亲自带上他许久不用的沙枪,上山打野味回来给我加菜。虽然他们没有要求我生下小孩,但我能感觉出他们真的很感激我,阿峰他爸有一天跑来跟我说,不管这次我生的是猴子还是豹子,他都负责把他养大,都是他老莫家的责任,说完一把跪下,泪水在他鹰一般的眼睛里打转,我手足无措。他们对我说话也多了几分关切,感觉像是一家人了。虽然我不希望能得到他们多大的感激,但我明白他们对我不冷不淡也是想跟我说不强求我留下,我明白他们也是善良,只是还过不去阿峰入赘的坎罢了。

    第二年,邻近端午节的时候,上天好像漏了洞,一盆一盆的往下泼着水,一连下了好几天。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窗外依然啪啪的泼着水,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我挺着巨大的肚子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的脚肿得像充气了一样,小家伙也时不时的踹我肚子,肚皮上鼓起了一个个小山包,我换个姿势,用手暖暖的扶着他,他才稍稍平静下来。阿峰在我旁边轰轰的打着鼻子,夜最深的时候,我又被小家伙踹醒,这次隐隐的生疼,还听到沙沙的异响,我爬起来点亮煤油灯,发现看外面的泥墙一片片的脱落下来,我赶紧推醒阿峰,阿峰大声尖叫着,比我还害怕。阿峰他爸妈也冲了进来,抢着屋内的细软和家具往外面搬。我也帮他们一起抢些东西,慌乱中脚下不稳,摔了一跤,一道道暖暖的血水沿着大腿流了下来。阿峰他爸立马丢下了被雨水浸透的被子,卷起裤脚,冲出了家门,任由这房租坍塌。阿峰冷色苍白,愣在了雨中,任由这雨水拍打。

    阿峰他妈愣了一会以后,回过了神,扶着我去客厅,把他们的被子铺在地上,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没事的,没事的,苍天保佑一定没事的”,这话似乎是在安慰我,也似乎在安慰她自己。

    鸡叫了第三遍的时候,阿峰他爸把庆林婶背了进来,脚上的鞋也不见了,脚板上都是血泥,小腿上的裤子全都拉破了,膝盖往下血肉模糊,一沟沟的渗着血。

    家里一片寂静,雨声越大越发显得静得可怕,好像他们觉得大一点的呼吸声都有可能犯错一样!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家伙的啼哭划破了黎明,伴奏着雨声,像惊雷一般裂开天霾。阿峰他爸妈冲了进来,急忙忙翻看小家伙的脸。庆林嫂得意的大声叫到“他叔他婶,这孩子很健康,是个大胖小子!”,好似如果上次叫上她,肯定也是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阿峰他妈从箱子里翻出了五块钱,拿出一个新的搪瓷脸盆,两条新毛巾把庆林婶打发走了,这些东西我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庆林婶走了之后,阿峰才怯生生的进来,抱起小家伙直勾勾的看着,眼眶里转着泪,脸上却挂着笑。他把小家伙放在我身旁,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把我们俩揽在怀里,放声大哭,虽然眼里都是泪,我却发现它闪着温暖。鼻子一酸,跟着他一起放纵哭泣。

    这之后,阿峰好了很多,虽然偶尔还会自己傻笑,但清醒了很多,不怎么发呆了,还会抱小家伙出去玩,见人就冲着人家傻笑,或者冲着小家伙傻笑。

    虽然还是大雨连绵,阿峰他爸妈每天都给炖鸡汤鸟汤,最差也有鸡蛋汤。他们每次见着我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尴尬的笑。特别是阿峰他爸,一闲下来就抱着小家伙不肯放手,仿佛这雨是甜的,这阳光是香的。阿峰虽然平时不说话,但每次抱着小家伙,总会眯着眼睛,“宝宝,宝宝。。。”,拖长了声音逗小家伙。每每此时,我都会觉得这世界好暖好暖。

    小家伙刚满月,阿峰他爸妈就合计着把坍塌的那间房重新砌好。阿峰他妈的意思是重新垒泥墙。阿峰他爸不同意,他想帮我们砌石墙,墙面上打一层石灰泥,屋顶用松木搭架子,然后再铺青瓦。这样的房子坚固整洁,冬暖夏凉,还不再担心雨水。阿峰他爸的意思是不能亏待我,要建就建好点的。建这房子耗费不少,阿峰他爸向村里的高佬借了100块钱,60块钱用来买了一辆马车,剩余的钱用来买开山炸石的炸药□□之类的东西。阿峰他爸以前当土匪的时候,还会自己炒制炸药。高佬这几年出去打工,赚到了一点钱,他家是村里最早买马车的人家。后来我才知道,阿峰他爸脸皮薄,从来没向谁借过钱,也不太会借钱。向高佬借钱的时候,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沙枪押给了人家,许诺人家两年内还不上钱,这把沙枪和新买的马车就都不要了,钱依然还算数。高佬一核算,这买卖稳赚不陪,就欣然同意了。

    一开始的时候,两个老人家没有叫上我和阿峰去炸石头。他们每天都是早上熬一锅粥,蒸点红薯,吃了早餐后,用暖壶装点粥,带点红薯当午餐,晚上拉一车石头回来。阿峰他妈身子骨弱,没几天就累倒了。我劝他们停下休息几天,他们总是说不能让我跟小家伙一直住客厅,一定要抓紧时间把新房子盖好。犟不过他们,我劝阿峰他妈休息两天,让阿峰跟着去帮忙,阿峰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但干些简单的体力活,还是可以的。

    记得那天鸡叫了第三遍尾声的时候,两个老人家就起来升火熬粥了,隐约听到阿峰他妈一边刷着红薯,一边念叨着什么。

    “他爸,这次阿峰跟着去,你一定不能让他点火,那这次买的□□不太好,有时候点不着,有时候点着了又很急。”

    “知道了,啰里啰嗦的,这□□还不是镇上你那个远房外甥介绍买的,还怪谁?”

    “他就是一个教书匠,哪里知道谁家的□□好,谁家的□□不好嘛,你这死人头不会自己好好看看吗?以前还吹自己做的炸药炸了一车的日本鬼子,连个□□都不分好坏,尽会吹大炮。”阿峰他妈有点火气。

    “老子又不是神仙,哪里看得出□□好不好使,□□只有点着了才知道好坏的嘛,不然怎么想着让你那外甥介绍呢,还怪上我了,再啰嗦,老子锤死你。”

    阿峰他爸瞪大了眼珠子,握着拳,恨恨的盯着阿峰他妈。我之前听过阿峰他妈说,不能在老爷子面前说他们以前打仗的事,一说就犯急,显然阿峰他妈自己知道还故意去拍这老虎屁股。看看我走出来,阿峰他爸立马收住了势头,嘴里也不在念叨了,安静的折断几根树枝丢进灶里。

    “爸。。。妈。。。,阿峰去帮忙没事的,你们不用太担心。还有一件事,小家伙还没有名字呢,你们有空时也帮忙想想哈。。。”第一次叫他们爸妈,还是有点卡壳。

    很安静,我在等他们的反应,我了缓解尴尬,我开始逗怀里的小家伙,假装问小家伙是不是饿了。

    “阿香,阿峰碰到你是我们老莫家上辈子修的福分啊,我们真的要谢谢你。”阿峰他妈上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但眼神很暖。

    “都是一家人,还谢什么谢,以后对他们好才是正理。”阿峰他爸这句话像是对家婆和我说,也是像是对着他自己说一样。

    “是呀,妈,别那么见外,都是一家人。”我冲着她微笑,笑出两盏浅浅的酒窝。

    屋子外,像突然打开幕布的舞台,村子隐隐约约的勾勒了出来。灰白白的天空像这幅画的底色,山脚下,一座座泥房散落在云雾之间,房前屋后的高大灌木点缀其中,一条条炊烟升腾如云,在云端扩散,像天地之间的一道桥。

    他们拉着马车,准备的出门的时候,我拉住阿峰的手,让他注意安全,尽量从旁协助,凡事要听他爸的指挥,他点点头,似乎听懂了。

    太阳刚开始落山,家婆就在院子门口进进出出的走,不停的张望。我知道她这是在等阿峰他们回来。

    “妈,没事的,不要着急,他们会安全的回来的。你再着急也没有用的。”她来来回回晃得我头晕,我忍不住说了她。

    “哦,我去升火做饭,他们回来了你跟我说一声。”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门口,奶着小孩,也远远望着山脚下的路。家婆还是时不时的出来瞄一眼,看见没有人,又悻悻的回厨房。

    时间一秒秒的过,夜空一笔笔的加黑,我们的心也一点点的往上提。天黑之前,他们一般都会回来的,因为他们没有带手电筒出去。家婆做好饭的时候,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感觉越来越不妙。我赶紧用背带把小孩绑在后背,打了两个火把,让家婆带我去炸石头的地方。

    下山的时候,我跟家婆都是小跑着下去的。出了村口,家婆开始呼唤阿峰的名字,有时呼唤家公的名字,像是他们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炸石头的地方在村子后面的,要翻两座矮丘。家婆的呼唤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悲戚,好似随时要放声大哭一样。

    到山脚下时,家婆的呼声非常大,响彻山谷,我也不由的加入一起呼唤阿峰,一直没人应答。家婆走在前面,突然撕裂般嚎啕起来,我头皮开始发麻,我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可能还是发生了,只能祈祷苍天了。家婆围着一堆乱石疯狂的呼唤阿峰和家公,不停扒拉着石头,手上都是血。在乱石深处,终于找到了他们,家公扑在阿峰的身上,但一块水桶大小的石头横着砸扁了他们的头,石头上全是血,家婆哭得死去活来,跪在地上使劲拍打着他们,想让他们醒来。家婆哭得很痛苦,我拉不住,小家伙也在时有时无的哭,夜里风很大,吹灭了两个火把。家婆的嚎啕、小家伙的哽咽混合着我心里沉沉的痛在山岭之间阵阵袭来,越来越猛烈。

    阿峰他爸死之前手里拽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莫云,莫山,莫雨,莫河,莫海,莫江,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