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侯府前院灯火通明,宽敞的宴厅中简单摆了几桌,座上的却都是上京数得上名号的权贵。
与前院的觥筹交错不同,后院可谓冷清。
云宿雪坐在床榻上,伺候的丫鬟被打发去了外头,她慢条斯理的摘下沉重的凤冠,又拿着帕子一点点将妆面洗净。
乌发没了束缚,顺直披在肩头。身上喜服还未脱下,她却披了狐裘,推开门。
屋外雪下得越发大,鹅毛般的雪花随寒风飘扬,而后洋洋洒洒落到地上,雪花聚在一块,掩盖住院落。
云宿雪将手从狐裘里伸出,白净掌心中立刻有飞雪飘落,化为点滴雪水。
明月高悬,目之所及处,她清楚的看见书房窗户开了一角,屋内是拿着书卷的谢将时。
谢世子一身单薄单衣,搭在轮椅上的手不住的点着,眉心微蹙,看上去心情算不得好。
云宿雪只静静看了一会儿,身后丫鬟便递上来个手炉:“夫人,夜深了。”
云宿雪转过身,盯着那丫鬟,见她恭顺的躬身,只高抬着胳膊举着手炉,见她不接也毫无怨言。
“我若得了风寒,你不高兴吗?”
能在世子院里伺候的,即便是只露额头,云宿雪也能看出丫鬟的清秀,若是没她从中作梗,谢将时想必能有位解语花常伴身侧。
“夫人说笑了,主子受苦,奴婢怎会高兴?”丫鬟更是压低了姿态,“奴婢知晓夫人对世子一往情深,只是要注意身子才是。”
听了丫鬟的话,云宿雪轻笑,不知是为丫鬟的惶恐,还是为那句“一往情深”。
倒是提醒她了,侯府深不可测,她这般不惜代价嫁进来,念的当然是情。
“你说得对,是我痴情。”
她轻声说罢,接过了那只手炉,温热熨帖着冰冷的掌心,驱散周身冷意。
云宿雪跨过门槛时顿了一下:“你叫什么?”
“奴婢名唤素梅。”
门轻轻合上,将云宿雪的声音散在风里。
“今夜守在我床边伺候吧...”
————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院里便进了不速之客。
来人先是瞧着禁闭的书房,而后清清嗓子,朝着后面高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撞门,将少夫人叫起来!”
原本洁白无瑕的地面很快被几双脚踩脏,不等丫鬟将门砸开,新房门便被打开。
素梅看清来人面容,不免一惊。
“徐嬷嬷,现在不过卯时,夫人还未醒...”
徐嬷嬷啐了一口,斜眼盯着素梅:“新妇过门敬茶那是规矩,主母已醒,她也敢赖着不起?”
素梅张了张嘴,又被徐嬷嬷堵回来,肩头搭上一只手,她连忙转过头行礼。
云宿雪颔首,随即望着门外嚣张的徐嬷嬷,她刚睁眼不久,脸上还带着些困倦,哪怕发丝微乱,也难掩她清冷容貌。
“原来是昨日的嬷嬷,”云宿雪捂唇,一双眼弯起来,“阿婆可赏了药,否则这幅模样,岂不是丢主母的脸面?”
她语气温和,笑意浅浅,叫人听来如沐春风,偏听在徐嬷嬷耳中却是嘲讽。
她一张老脸黑得彻底,本就淤青的眼眶更突出。她气急,正要开口,想起什么消了气,不怀好意的打量着云宿雪。
“夫人有请,少夫人现在才起,可是来不及了。”
她说罢,竟径直踏上台阶,握住了云宿雪的手腕,使力要将人往院外拖去,眼中凶光乍现,咬紧了牙关,誓要将人拽出院子。
云宿雪只穿一身雪白寝衣,侯府仆役众多,若被人瞧个正着,与看了身子无异。
她力气自不比徐嬷嬷大,素梅惊呼着要帮忙,却被其他丫鬟绑在原处。
院子虽一早被人扫出一条小径,但徐嬷嬷却用上全部力气把她往积雪处拖,经过一夜青石砖早结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湿滑无比。
云宿雪今早穿了一双锦绣靴,堪堪到小腿处,冰冷的雪倒灌进靴口,染湿了裤脚,紧贴在皮肤上,冷风一吹掀起一阵刺痛。
她眼见到了墙边,手摸向腰间,从中掏出一把缠着红布的小剪刀,又准又狠的刺向徐嬷嬷手腕。
一声惨叫响彻院落,牢牢控制住素梅的几个丫鬟皆回头,只见方才还得意忘形的嬷嬷面色惨白,松开了拖人的手,倒在地上不住哀嚎。
云宿雪眸光冷寒,紧紧捏着手中剪刀,那是新房结发的喜剪,徐嬷嬷一早来闹时她便醒了,出门时藏在腰间,在此刻派上用场。
尖利的刀片划破了棉衣,鲜血喷涌而出,融化了大片白雪。
云宿雪离得近,鼻间皆是浓烈的血腥气,她不退反进,微弯下身子,还沾着血迹的喜剪横在徐嬷嬷脖子上。
她面色被冻得苍白,气势却不落一点,见徐嬷嬷不敢动弹,才分出眼神去看房前的几个丫鬟。
“一个贱奴也敢踩到主子头上,你们也想跟她一样?!”
鲜红的血刺进丫鬟眼里,她们没想到云宿雪如此狠辣,纷纷起了惧意,可徐嬷嬷命令在前,她们也不敢不从。
“我记性好得很,若逃得过就算了,若叫我再碰上,讨你们几个来房中伺候....”
云宿雪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中的杀意却清晰无比:“我定扒了你们的皮!”
她语调猛的拔高,唬得几人一抖,本就动摇的心更加颤抖,手上的力道也松懈了。
素梅挣脱了束缚,忙从房中取了狐裘来,凑近了才发觉少夫人身子抖得厉害,拿着剪刀的手已然失了血色。
可她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死死盯着前方,任凭冷意渗透全身。
厚实的披风搭在肩头,云宿雪才微微感受到冻僵的手脚,她不动声色的给素梅使了个眼色,不打算开口。
她在侯府举步维艰,单凭自己一人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素梅是谢将时院中人不假,但若忠心耿耿,她也好过孤军奋战。
今日一遭是她未料到的,但事已成定局,也可利用一番。
素梅自是不知云宿雪心中谋划,她挡在少夫人身前,做足保护姿态,高声喊道:“少夫人的话你们听不见吗?将你们抽筋拔骨都算轻的,最好叫人牙子,把你们一个个发卖进贫民窟!”
丫鬟们果真露出惊恐之色,其中一人扑通一声跪下来,不住的磕头求饶。
有人起头,其他人见状哪里还撑得住,皆跪成一排,眼泪打湿了衣襟,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云宿雪见徐嬷嬷要起身,往前伸了伸胳膊,喜剪在徐嬷嬷脖间划出不轻不重的血痕,她唇角勾起,眼中如看死物一般。
“阿婆来请,做儿媳的怎敢耽搁,”她仿佛看见谢夫人扭曲的表情,眼中兴奋更甚,“嬷嬷,带路吧。”
于是一个时辰后,云宿雪洗漱完毕,披着狐裘缓步进了主母院子。
谢夫人见只有她来,皱起眉问着:“徐嬷嬷呢?”
云宿雪不答,只半蹲下身子行礼。
“阿婆比妾身想得还要早些。”
她语气动作如常,挑不出错处,可谢夫人却觉着怪异,好像自己一大早遣人都在云宿雪预料那般。
可云宿雪神色淡然,好似今早无事发生,谢夫人狐疑,还未问话,就见云宿雪自顾自端起茶盏,跪在自己跟前。
“阿婆,请用茶。”
谢夫人冷哼一声,只管摸着裙上绣的暗色花纹,余光注意到云宿雪通红的指尖,心中憋闷稍稍散了一些。
无论如何她都是侯府的主母,云宿雪一个新妇,不得夫君喜爱,连同房都不愿,这样的女人,怎能越过她去?
“你真是个不安分的,未出阁时顶撞主母,还闹得侯府险些颜面尽失,既如此,今日便好好学学规矩。”
谢夫人见云宿雪低头不语,以为起了效果,心情大好,连着徐嬷嬷也暂时忘到脑后。
谢夫人本想借此好好敲打敲打,好叫云宿雪收起那些心思,乖乖做个贱妇供她取乐。
不料面前人抬起头,面上不是她想的屈辱,眼神清凌凌的,是不加遮掩的冷漠。
谢夫人还未接茶,云宿雪便已经将茶盏放到桌上,滚烫的热水溢出,溅到桌上飘起一缕雾气。
“你怎敢...”
“素梅。”
云宿雪头也不回,扬声唤道。
月落门后便走出一个小丫鬟,身后跟着几个人,是谢夫人院里的人,拖着徐嬷嬷走进堂屋。
谢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的手剧烈抖动,哪还有镇定可言?
云宿雪拍拍衣服也跟着起来,屋内连软垫都不曾有,膝盖硌得生疼,她侧身,嫌弃的皱了皱眉。
素梅会意,扬声叫停:“把帕子系紧些,冲撞了主子,拿你们是问!”
徐嬷嬷手腕上绑着的灰布不知哪捡来的,隐隐散发臭味,她灰白头发散落,像是贫民窟里的老妪。
一见到谢夫人,徐嬷嬷便涕泪纵横,喊着夫人。
谢夫人气得胸口起伏,瞪着云宿雪眼神狠毒。
“你个贱人,竟然敢对主母不敬!!”
云宿雪听惯了这话,只微微一笑,缓缓走到谢夫人跟前,迎上对面要杀人的目光,拿出了那把喜剪。
“妾身胆小,嬷嬷闯入房中,妾身以为贼人,便绑起来交由阿婆处置。”
带着血的剪刀就在眼前晃动,谢夫人想起昨日抵在脖子上那把刀,失态的向后撤。
这夫妻两个都是疯子不成,敢威胁她?!
堂屋内,谢夫人节节败退,摔坐在椅子上,而云宿雪从容不迫的将剪刀放在桌上。
她无需低头就可俯视面前的妇人,身后是徐嬷嬷的哭喊,云宿雪逆着光,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
“妾身心中唯有夫君,阿婆无需担忧,规矩妾身自会铭记于心,好、好、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