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3512年,一月七日。平钦。
清晨,平钦的邮递员捎来了一封鼓鼓囊囊的纸质信件。
大概是早晨六点的缘故,昕海的雪也没有醒,林家的庭院和正门口道路上仍然是几天前积攒的雪堆。
房子通向门口的大路蜿蜒在昕山的山腰间,很像雪白的纸上用灰银色的记号笔随性涂出的长条形状。
老邮递员站在林宅的大门口,向里张望,花园的雪被清扫得很干净,梅菱树仍然长青,树下秋千上残留的雪呈灰黑色,秋千的木制扶手上还粘着一片红叶。
绿漆信箱被仔细擦拭过,老邮递员在放信时不合时宜地想,林教授的那位太太一定不在这里居住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往深探究林宅的新主人,独栋房屋的门自动地打开了。
林新访在起居室里收到了属于平钦物流的邮箱发来的信件提醒,披上冲锋衣,立即出了门。
老邮递员跟门里走出来的青年相距三十几米,他眼睛早就不大好,远远地只能扫到来人的扎眼蓝发。
似乎林教授的遗传病就是发色偏蓝?老邮递员迅速转身离开,生疏地按出全息通讯器,逼迫自己投入到接下来的工作中。
外面的温度很低,庭院的草坪上随处可见结冰的草,绿色的寒冷似乎是这座房子最格格不入的那一抹生机。
林新访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邮箱取了信,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通讯器邮箱的信件,发现依旧只有唐沅的未读,没有像昨晚那样漏掉了陌生邮件,就回房睡觉了。
他没有熬夜的习惯,仅仅因为前几个月平钦方维护工作系统时长太久了,工作时间被迫压缩在了昨夜。
他把自己近半个月的工作总结用后半夜的四个小时整理完,一项项地上传到平钦方内系统。
又因为要与唐沅结婚,前半夜的林新访在装模作样地同母亲林誉推荐来的律师咨询结婚准备。
拿完信件躺在床上,林新访闭眼,他感觉到雪和风的凉意,又有一些未读邮件堆在通讯器软件里,每一封的发出账户都是唐沅的邮箱。
唐沅的未读邮件带领他的意识走入梦乡。
林新访很快就沉浸在梦中,梦境的海洋把世界往回拨了数年,数十年,二十年,把林新访的童年回忆和有关这所老宅的印象杂糅融合,像强硬地拼两块不合适的拼图一样,不由分说地绑在了一起。
早在二十年前,平钦就作为联合政区新的政治外务中心,实施新的国际式区域划分模式,毗邻的小城昕海被当成了一块普通居民区,归到了平钦外区。
那时,林新访还是小孩,随双亲住在昕海。这个小朋友记清楚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林宪城跳湖自杀。
他的父亲,平钦大的教授,林宪城,在一次学校演讲中,与林新访的母亲林誉相识。二人闪婚生子,暂居平钦外区。
本是茶余饭后人们口中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一对眷侣,丈夫林宪城却在婚后第五年的一个寻常冬夜投湖自尽。
平钦的各种媒体用文字把这件事写烂了,子虚乌有的阴谋论与猜想闯进林誉母子的生活,每人一逞口舌之快讲两句,就淹没了林新访对父亲的印象。
言语如浪潮一样涌来,小林新访没有办法捂住林誉的耳朵,也没有办法让母亲停止哭泣。
林新访猛然睁眼起身,抛弃了梦里哭泣的林誉,拿起床头凉得冰冷的水,灌了两口。
窗外,夜似白昼,树木在雪中亮得清晰可怖。
冬日深夜,世界上方深渊是灰色,是小林新访心目中最符合宇宙的色彩。
满地覆雪。
林新访走进起居室,到窗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他安静地凝视着昕海湖,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又落了雪。
明天像是他父亲会带他去湖边滑冰的好天气。
雪再大一点,踩在脚底会发出更响得咯吱咯吱声,会让小林新访更加开心。
但现在,昕海下不下雪都与他无关了,眼下他无法推托准备和唐沅结婚这件事。
让林新访最头疼的信件,被他早晨随手扔在茶几上的包裹旁边。
他一眼就能瞥见茶几上的东西,只是一拖再拖,最好是再等会去处理。
不要害怕,唐沅会很安全。
面对这封早晨送达的信,他不想让情绪支配应有的理智,所以选择先消化糟糕的臆想,将心里的顾虑抛之脑后,再去正确地处理眼前的事情。
意外的方式相联络——唐沅那边出现变故了。
回神过来的林新访闭目沉思,缓缓说道,“拉上窗帘。”
托福声控家居系统,一整个会客厅的深灰窗帘展至全开,仅需半分钟。半分钟等待过后,林新访终于动身去拿包裹和信件。
落地窗内,灯火通明,林新访斜坐在沙发床上细细端详这封平钦同城寄来的纸质信件。
平钦方,祈棠,唐沅寄。
在联合政区成立以来,现代科技日新月异,纸质信件已经落后于一众通讯方式。
政区人权运动兴盛的时期,纸质信件还获得了内容的绝对私密这一项作为附加的通讯条款。
时至今日,林新访也只收到过林誉寄来的外地明信片和纪念邮票。
可看到一个包裹放在门厅立柜上的时候,林新访还是感到心脏抽动了一下。
既然唐沅还在平钦,同城寄信件肯定有苦衷。
林新访不愿意再多想。
林新访持美工刀划开缠包裹的塑料胶带,把包裹的纸箱尽可能完好的拆开。
纸箱里面只有一枚串在素链上的钻石戒指。
项链上的戒指是在两年前昕海的冬夜,唐沅向他求婚的戒指。
钻石戒指捧在他手心,男人单膝跪地,背挺得笔直,稍微沙哑的声音说出明快的话语。
“其实我认为,这个时候求婚者不应该谈自己的感受。但是把戒指拿出来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无论我讲什么,都无法表达出我对你的,很迫切的爱。
“外面在下雪,你知道吗?林新访。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场景。”
唐沅注视着林新访的眼睛,而林新访认为他只是在看自己的鼻梁。
“林新访,可以和我结婚吗?”
过了半分钟,倒是唐沅眯眼笑了起来,“如果你说不可以,想拒绝我的话,能不能答应我另一个不情之请?”
林新访下意识盯起唐沅的镜框,“你说。”
“能不能把这枚戒指一直戴在身边?”
廊灯被调暗了一些,暖橘色的光照在林新访脸颊上,他立即回答唐沅:“没问题。”
桌上是凉透的炒饭,林新访接过唐沅的戒指盒和玫瑰花,一把放在了炒饭旁边。
然后林新访拉起唐沅,偏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唐沅,抱歉。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唐沅,我不能答应你第一个请求。很感谢你,至于你的心意,我会珍惜。”
林新访收走戒指盒,找出林誉的花瓶,插好桌上那一束玫瑰。
一顿饭内,唐沅没再说话。
他默默地看着林新访吃完晚餐,极有礼貌地平静地感谢完林新访款待,上楼回房休息了。
一晃而过两年。
又一个冬夜。
它和林新访又都回到了昕海的故居。
信在林新访手边,林新访并没有直接拆,而是把信封上的邮票揭下,果然背后有唐沅的笔迹。
时间到三点,昕海湖中央岛屿传来校对时间的钟声。
林新访取了唐沅的日记本,读着邮票上只属于两个人的密码,把不成逻辑的混乱字母排列译回唐沅的话。
我被平钦方监视和威胁拿信后速回仑城与我结婚。
心脏刚抽完,头又开始阵痛,熬夜真是磨人。
林新访把双手伸进饮水台,温水从反掰到热水向的水龙头涌出,淋在手上。
擦干的手拎出尘封已久的信,直到林新访读完了每一个字,他才发现这是唐沅四年前写给他的情书,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整封信里最像情话的。
好像我在想你的时候,时间也在想你。
钟声再响起时,林新访歪在会客厅的沙发床上,订购了六小时后的机票,便对直属的平钦方准执行人发送离平请求。
申请时间三天,目的地仑墨捷多,我要接小孩,这是先斩后奏。
林新访握笔的手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他露出浅笑,希望文字能表达出歉意。
我有些着急,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