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微亮,鹤霖殿前的明钟被敲响,沉音一连响了九下,钟声漫天。
明钟三响为朝会,五声为急,九声脆鸣为喜,九声沉响为丧。声声愈烈,三响可拨朝臣玉忠铃,五响清都皆可闻,九响可致天下耳。
扶月刚着好朝服,便闻钟声,眼中愈见茫然,眉也愈发紧蹙,“父君。”
冠还未戴,便慌忙出门,化影直赴崇羽宫。
宫内,跪满了一地的人,泣声哀哀,祤萧已然跪坐榻下,双目失神,面色苍白无华,泪不自的往下流着。
“是自缢,气生已散。用的是母君与他成亲时的结发剪。”
祤萧哽咽的将一封信和君令递过去,“这是……父君,予我们的……遗书和遗令。”又开始不住的抽噎。
扶月的泪也在眼中旋流,不经仰头,不愿让泪落下,缓缓接过,展开信卷,卷上有些字已被稍稍晕开。
“萧儿,阿月。我的孩子,父君去找你们的母君了,父君此一生为鹤族奔劳,想歇一歇了,此后鹤族便交给你们了,至于昨夜的事,由你们自行决断,此后的路需要你们自己去走,所有的成与败皆由你们自己担负,唯愿鹤族苍年永佑,万世永昌,自此父君别尔,来世再逢。”
扶月的泪落于纸卷,又晕开了些上头的墨迹。“苍年永佑,万世永昌。呵,至死都还念着家族。”扶月悲笑着。
扶月对着榻上的人行高额拜礼,“九泉路远,君慢行。”
一旁“忠义千秋”的牌匾格外惹眼。
鹤族上下齐悲,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人正凝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谁都可以不上九霄,但你必须来。”
*******
王城内,挂满丧幡,百族君王,长老皆来悼念。
岁时倾流,日息月行。
祤萧因悲愤久跪,起身时翻倒了悼品,一只银镜眼看着要碎落于地。
祤萧手快的捞起,脑中便闪过种种,霎时丢掉了它,银镜瞬然破裂,碎了一地,喘着粗气,似是被吓得不轻,礼官和一干婢女听到动静赶忙赶过来,“这是何物?”
“禀殿下,这是司命君送来的‘往生镜’,以悼先君一世高德。”
“往生镜。窥生人之将,见故人之往。”他低语喃喃,有些无奈的垂了死寂的眸,踉跄的倚着侍官出了殿。
深夜,祤萧静坐于的殿中,“窥生人之将,见故人之往,目目为实,不曾有虚。往生镜……”他嗤笑一声,绝望自嘲的眸色逐渐退去,余下狠戾。
“我偏要试试。”
********
七日国丧后,新君礼与登仙礼一同准备,照祤萧在殷生榻前之言,扶月为君,祤萧为仙,另择八名旁系宗亲共同登仙。
依仙长于妖的例则,登仙礼先行,新君礼后置。
那日,孝幡尽数撤下,月翎人描眉染妆,辉乾者(辉乾宫,祤萧的寝宫)沐浴焚香。
扶月红锦华衣,祤萧净素一身。
祤萧在祠堂行别礼,扶月在门外立而视之。
祤萧步履有些沉重的踏出祠堂,阴晴难言,抬首与扶月相视,眉眼才松了些,“依圣令,嫡系单行,旁系后入。待会你再送兄长一段路吧,兄长有些话想同你讲。”
“好。”扶月应下。
*******
朝云长阶(妖族登仙的阶梯)
朝云长阶,越往高处,周遭越暗,朝云门前是永生的月夜,而听闻门内是不尽的光昼。
二人并行着,一路上并未有话,直到朝云门微显于前。
“阿月,兄长在你眼中是个怎样的人。”
扶月微滞,但还是答了:“仁慈,却又过于仁慈。明大义,却时常看不穿他人的小利之心。擅谋术却往往提而不自持。是温温君子之风,大度不计私仇之高仕是优柔寡断、易溃于他人诫言之愚者。”
祤萧笑了,“第一次发觉我妹妹说话如此委婉。”
“你我都见过一次轮回道了,都明了仙族那一贯的做派,你这一去……”扶月顿了一下,又转而道,“你喜欢听顺耳的话,今日我便不扫你的兴了,权当,全了你的大义。”
祤萧大笑,“阿月,我允诺你,今后我一定不会再溃于他人之强言,不再优柔寡断。”
祤萧稍稍落了扶月两步,驻了足。
但扶月听他说话有些入了神,并未有所觉,继续前行着。
“阿月,原谅兄长,兄长定不会辜负家族,亦不会负你。”
扶月眉头微皱,不解,转身向他。祤萧催力一掌击于扶月左肩,事发之突,扶月尚未反应过来,身子便已腾起,被推入朝云门。
月凌一瞬,似带般冲往朝云门,想拉住扶月,可惜只触到扶月的一片腕绣,终是没能拉回。
月凌轻轻垂于阶梯,突地,竟化为一只手,掐住祤萧的脖颈。
“我知道……你会怪我,但我……必须这么做。”力之大让祤萧有些喘不上气来有些含糊的说着。
朝云道内,朝光烈烈,十三道光凌逐一耀于扶月之身,每现一次,扶月的浊气如水雾般腾出,散于光下,每一次皆如削肤蚀骨之痛,扶月也抑不住的嘶叫。
待十三次毕,扶月的华裙已褪为白裳,而她也虚脱,昏晕过去,化作原型,不停的下坠,落入云间,被云托起,慢慢送上九霄。
朝云道外,随着扶月的渐灭,月凌也霎时散去,挂在天际的那轮月一瞬灭了,又倏地,亮起。
在沉沉深夜,熠熠星辉中,一块本生机勃勃的庞大星篇已然黑灭,只余一颗孤星似呼吸般微微闪烁着。
*******
九霄·云阁
九只小鹤赫然瘫在榻上。两名云仙相互依靠着,窸窸窣窣。
“怎生还未醒啊?这都快三个时辰了。”女仙不解的喃喃着。
“我也不晓得。”她身侧的男仙答着。“这鹤族调息,竟要这般久?”她转头去瞧他。
“你看我干嘛,我也是头一回接呀。”男仙一愣。
“啧,要你有何用。你方才接了几个?”男仙苦笑,默默伸出三根手指。
“噗。”
女仙没忍住,笑出声来,男仙眼中本就暗淡,现下,更沉了。
女仙收了收,拍了拍男仙的肩臂,打趣着,“辛子,你不愧是劳模,等会我一定向云长老为你邀功。我办事,你放心哈。”
辛远横了她一眼,“少来,你下回能多接几个,我就烧高香了。还‘我办事,你放心。’你自个儿信吗。”
安芸嬉笑着,“我当然信啊!哪一回我跑的不是最快的?”
“你跑这么快,难道不是因为最早的,只用接一个吗?”
“怎么会,我知道自己能力一般,给你们腾地方呀,免得抢着接人的的时候,挡了你们的道。”
“呵,算了,我跟你辩什么呀,谁都知道,你一堆歪道理。”辛远有些怄气的别过头去,又闷闷道,“哪个是你接的?”
安芸冲着最边上扬了扬头,“那,我在下面等了好一会儿,我还以为是自己记错时辰了,都打算折返了,它从我身侧歘的过去,吓我一跳,好在我眼疾手快,要不然,得完。”
辛远顺着她的视线瞧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一批是怎么个分法。”安芸闷哼着。
“妖界上来的仙,能怎么个分法,即便朱雀这等姻亲,抬上来的仙人也是从各司杂役做起,更不要说这鹤妖了,待圣帝传命吧。”
“不过该说不说,这小鹤们生得比朱雀精致哎。”辛远又偷偷叹气,白了她一眼,无趣地转身正欲离去。
倏地,安芸发觉最边上的那只似是动了一下,“哎!它动了。”
她眸子一亮,赶忙俯身过去,辛远也跟了过去,只见小鹤稍稍开眼,晶眸忽闪着,扑了扑两下翅,又费力地挺了挺胸脯,似是想要站起来,安芸见状,将她轻轻扶起,可它腿脚有些飘忽,晕乎乎的就要往一侧倒,安芸捧住它,它附在她的柔荑里,眼眸还迷糊的眨巴着。
安芸和辛远被它这憨态的模样逗的笑出声来,安芸轻轻扶正它,“站好了啊,别摔了。”
它晕晕的看着他俩,微微偏头,安芸笑意难藏,腾出一只手来点了点它的头,它眼睛也随着她的动作睨了两下。
安芸埋头笑着,“你去倒杯茶来,给着小鹤醒醒神。”
辛远伸手递了过去,原来他一早就备好,等着了。
“你这,挺积极哈。”安芸调侃他。
“第一次接新物种,当然得上点心。”
“哟,新物种。你上一个轮回世的词儿还残余着呢,辛子,知道你喜欢科幻时代,但该缓神了哈,万一被旁人听到,当心挨板子。”
“啧,你少说两句,我就会离那块板远一点。赶紧喂水,别渴着人家。”
安芸笑着喂着小鹤,顺着它的羽翼,恰好外头的斜阳闯了进来,散了一地,眼前霞色满屋,好似岁月静好。
过了些日子,余下的几只也陆续苏醒,它们灵力稀微,还未修养回来,无以化为人形。
可怜妖者升入仙门前七日,要习仙规,幸以,他们尚且听得懂话,安芸便每日口述给它们听,怕它们迷糊出神,还时不时讲些画本子逗它们。
但不过三日,圣令便已悄然递至云阁,被支去了娥君的蟠园里洒护养蟠树。
蟠桃吸日月灵气而生,鹤息又能延寿,蟠桃与之共生,育出来的桃实自是更能焕人之容,延人之岁。
但鹤息被取,它们自然化人愈慢了。
********
九霄·宿星台
一名仙君自台下长道而来,跪于星台下,“君上。”
那人凝望着长空里的孤星,弱弱的闪灭着,眉头愈发难解,“打听到了吗?”
“回禀君上,七日前,那批鹤仙便已至了九霄,但并未送往侍仙司,而是被圣帝密令分给了蟠园,以息养桃。”
辰玦面色攀上些惊诧,掺着些怒气,他慢慢正色:“圣帝向来如此,只贪己利,不念他悲。”
辰玦看着那颗微星,眸中的怒意又多了几分,抬手拂空,万里星宿瞬隐灭于沉夜,幻为死寂。
“随本君去趟蟠园。”
********
九霄·蟠园
蟠园处日月相辉之间,只三时相替,可见三景:花绕枝尖,灼灼生光;桃实满挂,蕡蕡垂枝;早秋桃尽置会,唯余叶相惜。
正值初景,桃华灼妆,芳溢园外,其灵气涌动化作一段灵带浮于蟠园上头。两名仙卫把守着园门,拦住了辰玦。
“怎生,如今蟠园,连赏花饮酒都不允了吗?”
仙卫们面面相觑,好生为难,一个行礼道:“星尊,我等乃奉命行事,娥君尊上下令非取桃之际,蟠园不得擅闯。”
辰玦敛容,眸子深了几分:“怎么,我与娥君的交情,连这蟠园都进不去了吗?”
仙卫第一次见这般的他,有些惊乱,连忙跪地。
“既是星尊要入内,就不必阻拦了。”一个清灵的女声,在辰玦身后响起。
辰玦转身,二人相互致礼。
“娥君尊上。”
“星尊。”
“是本君唐突了。”
“无妨,许是我这园子里的桃花开得过艳,才招来星尊的青眼。”娥君一面替他说着漂亮话,一面挥袖开了园门。
辰玦的眸柔了几分,期许,焦急混在一双眼里,满心满眼都在蟠园里,也顾不得其他,只是略略说了句多谢,便匆匆的跑了进去。
娥君见他今日这模态,有些惊愣,稍稍落了他几步入了内。
辰玦在蟠园里自顾的觅着,寻遍树梢,扫尽长空。好几只在偷偷酣眠的白鹤被惊起而飞旋,辰玦知道这些都不是她,愈发意乱心急。
倏地,风轻轻拂开一堆落花,露出一抹月白,他俯身下去,小心的拨开桃花,小鹤首显了出来,她还在小憩,辰玦轻轻抚着它,笑意不自地上了容。
娥君瞧见这一幕,自然也明了了:“怎的,星尊是中意我这只偷懒的小鹤?”
“她不是偷懒,她内息还未调理好,经不起如此折腾。”辰玦柔声道。
娥君见惯了辰玦以往的涎脸涎皮,可还是头一回见他此番神色,正欲启齿,只见辰玦竟运气为它疏息,娥君震眸瞧他。
疏息毕,它缓缓睁开一只眼,辰玦粲然一笑,将它捧在怀里,轻轻拍着,在丝丝抚慰下它又略略的阖了眼。
“它是什么来头,让你此般待它。”
辰玦竖指示意噤声,低声道,“她睡着了,待会说。”幻手将它送回里榻,眼波流连。
一瞬眸里的温存已然飘失,褪换成悠然自得的憨笑,“走吧。”
娥君见他状回常样,才松下来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臂肩。
“她和旁的,的确有别,所以……烦请娥君替我多照看她些。”
“照看倒也不麻烦,但你如此在意她,我怕是怎般照看,都不会如你的意,你何不向圣帝请命,将她带去你宫中?”
“我并非未曾想过,可它如今还未修回人形,我如何要,同圣帝说我院中缺只鸟吗?”辰玦撇嘴。
娥君不禁笑了,尽力压着嘴角,“也不是不行。”
辰玦无言瞧她。
“逗你的。你还未同我说它是什么来历呢?”
辰玦的笑意忽止,语调全然失了方才的玩笑味。
“她,是我念了很久很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