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鸾离开程柯麟的第八年。
北京还没入冬，天气干燥而微凉，金黄色的树叶纷纷飘落，沙沙作响。
秋天是一个适合久别重逢的季节。
……
“女人，你还知道回来？”
程柯麟面容冷峻，本就立体的眼窝此刻显得更加深邃，眼中满是阴鸷。
“你说北京下雪，你就回来……可是我等了八年！八年！”
他怒吼着，回音充斥整个房间。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在小裕儿眼里，他像是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偌大的房间被装修成欧式的风格，极尽奢华，而正中央大床上，层层帷幔下，跪着一个身穿丝绸睡衣的男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举起拳头，狠狠地朝面前的枕头锤了好几下，像闹脾气的小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声音回荡在房间，久久不散。
“少、少爷……”
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从虚掩着的房门传来。
程柯麟猛地一转头，看到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小男孩，大约十几岁的样子，眼神怯生生的，似乎很害怕。
“啧！”
他显然是没想到门口有人，脸色顿时难堪起来，青紫青紫的。
“干什么？！”
程柯麟整了整皱巴巴的睡衣，正色厉声问道，试图挽回自己平日的形象。
“大管家说您的书籍快递到了，让我搬上来给你……”
小裕儿的声音还是在颤抖，生怕眼前这个看似精神分裂的男人一不开心，就给他一个大拳头。
程柯麟大步走过去，拉开房门，看到他脚边确实有一大箱快递。
“你哪来的？唐伯去哪了？”
他毫不客气地问道。
唐伯是程家的大总管，负责打理程府上下的一切琐碎事物，尤其包括这位大少爷的日常起居。
“我是唐伯叫来做兼职的，他说帮他把这箱快递送上来，就给我两百块钱……唐伯、唐伯让我告诉少爷您，说他去、去……”
小裕儿畏畏缩缩的，解释完了原因，又考虑着要不要往下说下去。
“去干什么？”程柯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看着他。
“去采购……还让我嘱咐少爷早点起床洗脸刷牙不要赖床早餐是芝士焗龙虾和奶油蘑菇汤银叉子在橱柜里消毒要自己拿不许光着上身到处走今天可能有雨要出门的话有司机在门口候着不要自己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小裕儿心一横，眼睛紧闭，脱口而出，又悄悄挤着一只眼睛，观察程柯麟的神色。
“……”
程柯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
他没有再继续找小裕儿的麻烦，绷着脸挥了挥手，示意他快滚。
“走吧走吧！刚才你什么都没看到！听见没有？！”
小裕儿如释重负，赶紧一溜烟跑了，跑到楼梯口还回头看了两眼，神色慌张，好像真把他当成了神经病院出来的疯子。
程柯麟心虚地搓了搓鼻子，把箱子扛回房间，锁好房门，防止再有外人看到他性情大变的另一面。
安顿下来后，他顿时面露喜色，急忙坐到地毯上，拆开箱子的包装，露出里面包装厚实的书。
他一本一本拿出来，看了看书名，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放到一边，直到叠成了厚厚一摞。
《霸道boss专宠白月光娇妻》《追妻狂宠：十年等待只为心尖宠回眸》《她哭了，他慌了！宠妻狂魔千里追爱！》……
程柯麟满意地摸着这些书的封面，开始好好学习。
……
唐伯开着一辆卡宴铂金，缓缓驶入地下室。
也不知道少爷醒了没有，好好吃早饭了没有……他担忧地想。
一想到他家的少爷，唐伯便顿感头疼。
少爷是中瑞混血，身为家族的长公子，自然从小就被按照继承人来培养。
要怪就怪家族给年少时的他期待太重了，为了让他早早接过家族企业的接力棒，掐灭他进修美术的梦想，从此他的性格变得古怪非常。
但程少爷认清现实后，也是十分争气，回国短短几年后，就向家族证明了自己。
他独立策划了两家公司的上市，从此在一众后辈中脱颖而出，真正成为程家一人之下的少主。
这一路上，他牺牲了很多，最大的牺牲莫过于是失去了那位楚鸾小姐。
楚鸾也是家境不凡，她的母亲白手起家，短短十几年便家财万贯、名震四方，成为商业经久不衰的传奇，人人都赞叹她毒辣的目光和勇气。
母亲有如此雷霆万钧之势，其女自然也不落下风，简直是女中豪杰。
程柯麟彼时刚成年，可惜功利心太强，大张旗鼓追求着楚鸾，好让两家企业合并，形成一家独大的场面。
这期间他无所不用其极，除了甜言蜜语的轰炸，甚至编织了无数多个谎言，挑拨着楚鸾小姐和她周围所有人的关系。
最后却在楚鸾终于开始对他动心的时候，被旁人无情揭穿。
楚鸾在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后，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所有情绪，和程少爷彻底断联。
若是虚情假意也就算了，偏偏程少爷假戏成真，沉溺于这段感情久久无法自拔，拼了命地试图挽回楚鸾小姐，可惜所有社交软件均被拉黑，再也无从得知她的消息。
最后他竟不惜放弃自己身为少主的尊严，向家族求助，让他再和楚鸾小姐说上一句话。
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是据唐伯所知，楚鸾小姐说了那样一段话。
“我出生的城市从不下雪，你曾经答应过我冬天带我去北京看雪，但是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却不得不分开……京城再次落雪的时候，我再回来。”
从此程少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第一年冬，北京开始飘落小雪。
他兴奋地接住雪花，好像每一片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可惜楚鸾小姐没有回来。
第二年冬，北京的第一场雪毫无预兆，漫天飞扬。
他满怀希冀地等啊等。
可惜楚鸾小姐没有回来。
第三年冬，北京的雪花依旧纷纷扬扬，整片故宫银装素裹。
楚鸾小姐还是没有回来。
第四年冬。
第五年冬。
……
第八年冬。
八年了，程少爷早已褪去了年少的稚气，随着他母亲的去世，他也真正地站在了家族权利的最顶端，成为名副其实的程家家主。
当他抚摸着手指上的家族印章时，别人眼中的他不再是被程氏集团光芒笼罩下的太子爷，而是真真正正的程柯麟。
和他合作过的人无一不对其纷纷称赞，他的手段也越来越多，城府也越来越深，整个人的气质越来越成熟稳重。
只是唐伯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悄悄和枕头说话。
有时候是“女人，你不会已经忘记我了吧？”
有时候是“呵，谁在意你？我这几年不知道多少美女给我倒贴呢！”
有时候是“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多年？！”
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鼻子。
唐伯也不是没劝过，可惜程柯麟固执地认为，八年的等待，投入的情感成本太高，他一定要死磕到底。
可是现在少爷你连人家都联系不上啊……唐伯默默扶额，上一次见到楚鸾小姐还是在第三十九期《商业风云》杂志上的封面照片呢！
程柯麟当时把这期的杂志买了五百本，把封面撕下来，贴满了整面墙壁。
后来被唐伯看到，差点没把这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吓死，勒令他全撕了，不然自己被吓死了程家就没有管家了！
程柯麟之好悻悻收起来，却又不时掏出来细细观摩。
嗯……变瘦了，变高了，变得更有气质了！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把这张皱巴巴的纸放回贴身的衣兜里。
在唐伯眼里，自家少爷就是商界一颗璀璨无比的明珠，但一旦遇到和楚鸾小姐有关的事情，便像一个叛逆期的小孩子，变得偏执无比。
最近不知道少爷又发什么神经，搞来了一批古味霸总小说，没有工作的时候便如饥似渴地看着上面的狗血剧情，脑子里不断编排和楚鸾小姐的重逢场面。
于是他这几天都在练习台词，好让他们重逢的氛围变得更加浪漫。
“女人，不要离开我，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程柯麟并不知道唐伯对他的担忧，还在面对着可怜的枕头，练习着忧郁的咏叹调。
……
“唐伯……我迷路了……”
另一边，小裕儿刚从程柯麟所在的楼阁里退出来，面对这弯弯曲曲的仿古庭院，一眼望去全是亭台楼阁，他顿感眼花缭乱。
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找到出去的路，他终于屈服，委屈巴巴地打电话给唐伯。
“你站在原地不要乱跑，我现在去接你出来。”
唐伯虽然鬓已斑白，但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一听便很有安全感。
于是他乖乖站在原地等，时不时逗一下池子里的锦鲤，数着天上为数不多的流云。
“你好。”
一道清冷而温柔的女声从小裕儿头上响起。
他下意识抬起头，却愣住了，大大的眼睛里全是震惊。
虽然他远远未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一位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姐姐。
这位大姐姐气度非凡，穿着棕色的羊毛大衣，身材苗条瘦削，脚下的裸色高跟鞋足足有七厘米长。
明明她的穿着并不亮眼，但是站在这庭院里，便让天地间黯然失色。
小裕儿只觉得是女王驾到，一眼望去，竟萌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小朋友你好，我要见你们家大少爷，麻烦你带个路。”
女人蹲下身子看着他，轻轻开口，红艳的嘴唇一开一合，虽然语调温柔，但是身上凌人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跑腿的，不、不知道这里怎么走……”
小裕儿有些紧张，在遇到一个像神经病的少爷之后，又碰到一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大姐姐。
但是这大姐姐着实好看，有股浑然天成的贵气不说，五官也是精致无比，比电视上的女明星还明艳。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却不似妩媚的狐狸，更像是慵懒的猫，水汪汪的。
“好吧。”
女人的回答也很简短，显然不准备再继续和他浪费时间，起身欲走。
“……姐姐！”
小裕儿见她欲走，竟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
女人回头，发丝在风中飘扬如柳絮。
“姐姐，这家的少爷有点毛病，你小心点，我刚刚看到他对着一个枕头自言自语……”
他鬼鬼祟祟地贴着女人的耳朵说。
“噗呲！”
女人顿时哭笑不得，眼角泛起了细细的皱纹，面若桃花。
“我说的是真的！他还买了好多霸总小说，我偷偷看到的，这个人可能脑子有点毛病！”
小裕儿看自己的话惹得女人一笑，便更加起劲地添油加醋起来。
“小裕儿！”
一道略微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啊，唐伯！”
他赶紧雀跃着回应，同时不忘转头对女人说：“大姐姐，这是程府的大管家，有什么事你都可以问他！”
唐伯从远处缓缓走来，起初只是依稀看见小裕儿旁边多了一个女人，看不清面容。
于是他立即皱起眉头，加快脚步，打算质问她是怎么进来的，门口的警卫怎么随随便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可是当他渐渐走近，近得可以看清那位女人姣好的面容时，却僵在了原地。
冷艳绝伦的面容，依旧是那双傲视群雄的眼睛，精致的小脸缩在高高堆起的围巾里，好像从未改变。
只是她身上多了很多沧桑的气息，早就褪去了当年的那份青涩。
“唐伯好。”
女子微微有些动容，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但仍不失礼貌打了个招呼。
“楚鸾小姐。”
唐伯终于明白，眼前的女人是怎么进来的了。
因为程府的大门曾经录入过她的指纹。
而这枚指纹，一存就存了八年。
小裕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今天是很凉快的一天。
待会儿找唐伯拿到那两百块钱之后，他又可以买卤煮火烧和麻豆腐了。
第八年，京城还没落雪的时候，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