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有三四百度的近视,还有一点散光,算是努力工作的副作用。她配了两副眼镜,还是防蓝光的,不过除了看书和工作,她很少会戴,反正目前这个度数还不太影响日常生活。
之前出于礼貌,她一直没有仔细打量过杨北川。他们本就只有一面之缘,他的形象又和之前大相径庭,陈寻昨天才没认出来。
挨得近了,看到他一夜之间冒出来的粗短胡渣,才猛地记起,他声音的熟悉感不是来自那位选修课教授,而是几个月前那天夜里,Z371特快火车上那个长得黑还穿一身黑,长发遮眼、胡子拉碴的男人。
那晚同包厢的男人趁陈寻睡着差点摸进她被子,好在杨北川及时出手,跟拎小鸡仔似的一只手就把那猥琐男拎起来摔在包厢门上,陈寻听到砰地一声响才醒过来,还是乘警过来询问的时候才了解了情况。
“对不起啊,我最近记性好像不太好。”陈寻不好意思地挠头,“而且你那天头发胡子长得像个流浪汉,我又近视,根本看不清你长什么样。老实说那天你比那个咸猪手看上去更不像好人,我都是看你睡下了我才敢睡的。”
杨北川垂眼笑了下:“你这记性确实不太好”。
“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又碰面了!而且你又帮我一次。”
“应该的。”
“杨师傅,你一直这么热心吗?”
“你那次叫我叔叔,这次叫我杨师傅,我看着这么老?”杨北川不答反问。
“呃……”陈寻不知道怎么说。这次是叫顺口了,上次嘛,那个造型看着确实不年轻。
她这会儿脑子转得快:“那我也叫你杨哥吧!”
杨北川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个称呼,嘴角绷了下:“叫我杨北川就行。”
陈寻从善如流:“杨北川,我想洗个澡。”
杨北川眼神闪了闪,望向她一头如云似雾的蓝发,出了太多汗,结成一绺一绺,乱糟糟地散在脑后。
陈寻烧退后脸上的红潮褪去,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皱起来,从健康的血色褪成淡淡的粉。
这副样子实在有些狼狈,可杨北川竟然不觉难看,甚至还觉出几分柔柔弱弱的美。
杨北川想起苏东坡那句诗“淡妆浓抹总相宜”,她似乎什么样子都很“相宜”,这是美人的天赋。
第一次见她还是一头乖巧的黑长直,用皮筋简单束在脑后,素面朝天,穿得也乖巧,夜里光线昏暗模糊,还以为是高中生。那时她叫叔叔,他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后来酒吧再见,她又变成了大波浪黑眼线穿露背吊带裙的性感小野猫,还叫他哥哥,缠着要睡他。
他站起来,挠挠脖子,把椅子拎回圆几边上:“刚退烧别洗久了,水开热一点。”
“把排气扇和浴室门窗都打开,窗外只有山,不要紧。我在外面等你,换好衣服给我发个信息。”说着就往外走。
陈寻发现了,他只有交代事情的时候才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她掀开被子踩上拖鞋站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没吃东西还是起得急了,眼一花,身子跟着晃了晃。杨北川眼疾手快,长臂一伸,一把捞住两条胳膊将人稳住,表情严肃:“你还是别洗了。”
胳膊被他攥得有点疼,陈寻站稳了仰头看他:“你怕我晕在里面啊?”
杨北川收回手,郑重其事点头:“先用热毛巾擦擦。”
“可我还想洗头,我脑袋都快酸臭了。”
“不臭,就一点汗味。”
陈寻退后两步跟他拉开距离,蹙着眉面露尴尬:“我就知道能闻到。”
杨北川沉默两秒,问:“有帽子吗?”
陈寻说:“帽子也挡不住汗味,而且不洗头我难受,脑袋上跟糊了浆糊似的又黏又痒。”
“你把暖风打开擦个热水澡,然后收行李退房,我带你去镇上洗头吃饭。”杨北川说完,没等她应就收了电热水壶和杯子下楼了。
这黑大个,关心人的风格还挺强硬。
陈寻心里一暖,乖乖锁上门进浴室擦澡。
换好衣服垫着三张纸巾戴上帽子,背好旅行包,行李箱推到门口。刚把门打开,倚着门框站着的男人就转过身朝她伸出了手:“包给我。”
陈寻乖乖把背包取下来,他左手一把提起搭在背后,右手伸进门槛里拎起行李箱,上下打量她的装扮,似是满意地点点头:“走。”
洗头的时候陈寻舒服得差点睡着,虽然从昨天下午昏睡到今天早上,但她还是精神恹恹。
杨北川说,有些人在高原上没什么异常,回到平原地区后,反而会开始不舒服。她这次发烧估计一半是因为湿着头发睡觉,另一半就是迟来的高原反应。
陈寻深以为然。
她快二十年没发烧,印象中上一次还是小时候出荨麻疹。那时是妈妈整晚在医院守着她,喂水喂药,盯着点滴瓶,不时给她擦汗冰敷降温。
筷尖在装得满满当当的面碗里拨弄几下,她胃口没打开,清淡香醇的奶汤面吃着也嫌油腻。陈寻不愿浪费粮食,把肥肉粒一点一点耐心地挑出来放在纸巾上,又再边上泡菜罐子里盛了一小碟粉红色的萝卜粒,一粒泡萝卜就一口面,勉强吃下大半碗。
这家面馆门面很窄小,店内只摆下三套桌椅和一个饮水机。
此时不是饭点,店里除了炉灶背后坐着刷短视频的老板娘,就他们俩人。
两人坐在进门第一张桌子上,杨北川一碗三两的奶汤面两分钟就解决了,坐在对面饶有兴致地看陈寻吃。
陈寻今天戴一副黑框眼镜,穿宽松的白色夹棉外套和水洗牛仔裤,白球鞋,一头湖蓝长发半藏进白色冷帽里,搭配她素净的小脸和安静柔和的表情,看起来格外像乖巧听话的好学生。
她一口面要吹两下,放进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下去,只发出很小的声音,时不时瞥两眼外套,似乎怕汤汁溅到衣服上。
她微皱着眉,板着脸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眼镜上的雾气聚了又散她也不摘,吃个面吃出一股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气势,杨北川看着好笑。
等陈寻掏出湿巾擦干净嘴巴,杨北川瞥了一眼她剩下的小半碗面,递了背包过去:“把药吃了。”
从客栈走的时候,她把那两袋感冒灵和一盒对乙酰氨基酚收进了包里。
对乙酰氨基酚不是她带来的。
陈寻不怎么生病,只是偶尔会低血糖,但她出门旅行一定会带药包,里面感冒灵、消化药、葡萄糖、云南白药、眼药水、布洛芬、创口贴……连短效避孕药和巧克力都有。
但是没有对乙酰氨基酚。
陈寻扬了扬手里的药盒:“这是你买的?”
“客栈的。”
“那刚才退房怎么没扣我押金?”
杨北川望着自己面前大一号的空碗:“本来就是免费提供的。”
“哦。”
陈寻打开抽出来看,有一板少了四片。
“我昨晚吃的?”
“一点五十四吃了两片,六点吃了两片。”杨北川道。
陈寻扬眉,这人记性可真好。
她把药塞回药盒。收行李的时候她忘记自己已经退烧,不用吃这个了。
她又翻出一袋感冒灵,杨北川站起身:“我去接热水。”
陈寻从包里又掏出一个红色保温杯说麻烦了。
杨北川接好水过来,见她撕开药包直接往嘴里倒,挑了挑眉。
陈寻把水倒在杯盖里,没冒多大热气,不烫,她仰头一口气全喝光了。热水滑过嗓子眼流到胃里,暖得很熨帖。她打了个舒服的哆嗦,苍白的小脸和嘴唇上终于有了点红润的光泽。
她把剩下的对乙酰氨基酚交给杨北川:“这个你帮我还给贵孃吧,我看保质期还长,以后的客人说不定还能用上。”
“行。”杨北川把药盒揣进牛仔裤口袋,重新站起来,在陈寻面前投下一大片阴影。陈寻想起小时候跟爸妈去动物园玩,看过一次大黑熊。那大黑熊举起前爪立起来趴在她面前的玻璃围墙上,大嘴一咧,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这会儿杨北川站她面前,虽然穿得单薄,但块头像极了那头大黑熊。
“那个,我能问下你身高吗?”
“怎么了?”杨北川捞起陈寻的旅行包甩到背后,像挂着小矮人的包袱。
“就随便问问。”
“一九六吧。”
陈寻记得清楚,妈妈跟她说过,那头熊跟她爸一样高。她爸一米七三。
她扁扁嘴说厉害厉害。
杨北川边往出走,也随口问:“那你多高?”
陈寻:“老板娘,两碗面多少钱?”
老板娘:“你老汉儿开过了哒嘛。(你爸付过了呀)”
陈寻:“……”
杨北川脚步一滞,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往停车那边走。
坐进车里,杨北川偏头看陈寻,正对上陈寻打量的眼神。他有点不自在,转过脸去。
“你别动,我看看咱俩哪儿像父女。”
陈寻笑着扳他肩膀,手下触感邦邦硬,像掰着块法棍。她收回手,凑近了点看他。
杨北川抬手去挡,语气生硬:“别看了,不像。”
“你这里怎么了?”
陈寻忽然转移了注意力,指着他手背问。
他把手背翻过来,掌指关节上有两处细小的擦伤,已经结了薄痂,他肤色深,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不知道哪儿弄的。我催下他们,人早点到齐就早点走。”
杨北川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点按。
陈寻觉得他有点怪,但也没多想。不过萍水相逢,杨北川已经两次帮她,现在说是她的恩人也不为过。
他们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等那几个人。
杨北川话很少,问一句他说一句,不问他就基本没话说。
陈寻问:“天台山的萤火虫海真的像照片上那么美吗?”她昨天没去成,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
驾驶室的车门开着,杨北川一条腿伸出去踩在地上,另一条腿在方向盘下边折着,难得看上去有些懒散。
陈寻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群消息,几个人消息回得倒积极,都一点了也不见来。
他又看了眼手机说:“其实萤火虫十一月最多。”
想了想又道:“六、七月也不错。”
陈寻明白了,现在不是观赏萤火虫的最佳季节。
她心里平衡了一点,想再问两句,两边后车门被人拉开,那五人一块儿到了。
杨北川长腿收回车上,关上车门,两边的车窗都升上来只留了一条缝。
陈寻扫兴地系上安全带,从背包里翻出两版药片就着水吞了。就听见杨北川问:“怎么捂这么严实?”
她转头去看,豪哥戴着前两天高原上戴的大檐帽和墨镜,还有在高原都没见他戴过的防晒面罩,坐进车里也不摘。
“没事,脸过敏了——嘶”
豪哥刚说了几个字,就像扯到伤口似的嘶了声,不说话了。这不像脸过敏,倒像是被人揍了。
被人揍了?
陈寻下意识看向杨北川搁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他的手也是很健康的古铜色,光是手掌就快有她整只手那么大,骨节分明、青筋毕露,充满力量感。隔着一臂的距离,掌指关节上那几处细小的擦伤几不可见。
陈寻惊讶地张着嘴,抬头对上杨北川微带笑意的眼神。他很快把视线挪开,点火发动车子。
“确认安全带都扣好,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