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做流梆的。在这三步一死人的世道,做这一行,胆子不大可不行。
他自认为自己胆子够大,直到那一天的雨夜。
那一年的清明,坟场照样从早哭闹到晚。到了夜里,正当老张打完更想钻进坟场偷点吃的时,变天了。
滚滚黑云要压断村头的老杨树,炸雷闪电让他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人都感觉肝颤。
“邪门了。”他手打凉蓬看了看西边压来的恐怖的黑云,“怎么清明来这么大的云?”
可是他不得不去。清明是背水坊最欢喜的时候,白天上坟的人多,到了晚上人们又都不敢去,只有他敢。这一天捡来的食物和物什,足够半个坊的人撑过倒春寒。
他硬着头皮钻进格外阴森的坟场,手脚麻利地跳过长满藤蔓的老坟头,直奔边缘上那几个新坟。
新坟祭品多,小坟小棺材,埋的是小孩,还有可能摸到些小玩具,拿回去修一修能卖好多铜板板。
他仔细看了看,坟场边上有一座坟,前面立的碑老高,足有一人高。跑到前头摸了摸周边的土,湿的。
新坟。
头顶上的乌云越压越低,一阵强风,裹着沙土抽过来,老张一下子迷了眼。
“淅——”
“哗!”
大雨劈头倒下来,雪亮的闪电划破天空。
待再抬起头,手向墓碑前摸去,身体却比大脑先行僵住了。
没有墓碑。
刚才那一人高的碑,不见了。
他咽了口唾沫,抬头看去。硕大的土包高耸着,坟前光秃秃的,过了一个清明,没有祭品,也没有墓碑。
老张感觉自己头皮在一瞬间炸开,在冰凉的雨的浇灌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
这是座刚挖的野坟!
刚想到这,更恐怖的事发生了。
在他的对面,隔着一个坟头的地方,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升起,渐渐升到和人一个高度。正好是他刚才以为是墓碑的东西。
“咔啦!”
闪电从那黑影背后炸开,老张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东西。
后来,老张向商晚描述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瘦瘦长长的,头发那么长,挡着脸,穿着白色的裙子,跟那年头淹死的老王他媳妇一样一样的——”
腿脚先行做出反应,他扭头就跑,嘴里狂喊,“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滚到坟场边上的城隍庙里,发现守庙的英子不在。于是他连滚带爬地跑到里面躲了起来。
轰隆隆的雨声甚至比雷声更让人心悸。
在隆隆雨声中,他听见外面穿来一阵歌声。
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顺着脊梁骨淌下来,但胆大如老张,听清了这歌在唱什么。
“飒飒悲风次第来,幽关教阐法门开——”
“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
老张强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扒着窗台往外看去。一个人跪坐在雨中,俯身挖着泥水,口中大声唱着奇怪的送魂歌。
“喝了这杯走罢,莫挂人间安乐好,玉门东去寒风哮——”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天空,老张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个女子,黑发贴在额头和颈肩,原本就雪白的皮肤在闪电照射下显得鬼一般苍白。她跪坐在一个巨大的泥坑面前,老张刚才以为是坟头的土堆,竟是她用手挖出来的。在大雨疯狂的冲刷下,土堆早已化成肮脏的泥河,往挖好的泥坑崩溃下去。
而那女子的衣衫已经被污染的不成样子,全身上下都浸透了,而她竟毫不在意,一下一下地用手挖起泥土往旁边摔去。
“五哥,你死的好冤。”
闪电熄灭,又重归一片黑暗。
老张呆呆地趴在窗台上,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人是鬼。
声音停止了。
再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那女子已经站了起来。她呆呆地看了看雨风倒滚的天空,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桑河,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她用手缓缓捂住脸,不知为什么,老张觉得她好像很痛苦。
“哈哈哈哈……”
她猛地蹲下,老张才看到她挖的坑旁边,躺着一个人。
老张捂住嘴,拼命地咬住手指,才没有叫出来。
那个人,胸口有一个可怕的空洞,眼睛像那空洞一样茫然地看着黑色的天空。
分明是个死人。
那女子轻轻抱着那个死人,口中喃喃说了一句,老张没有听清。
“大哥死,三哥疯,二哥失踪,六哥毒哑,五哥挖心,八十一个弟兄无一生还……”
然后,她用力把那人推进了挖好的坑洞里,把那所剩无几的泥土盖在他身上。
她站起身,纤细的身体背后,电闪雷鸣从极近的地方砸下来,几乎要把她刺穿。
老张的恐惧进入了几乎麻木的地步,她看到那女子在狂风暴雨中狂笑,笑得直不起腰,然后开始东倒西歪地向外走去。
“桑河,这就是你一心向往的朝廷干的好事。”
“好个皇帝老儿啊。排的一出大戏。”
“够厉害。竟然连我,都骗进去了……”
十年后。
“南山,南山,莫北望。
抬头,低头,空荡荡。
新妇,红窗,对空堂。
爹娘,爹娘,盼儿郎。
天长,地长,没月光。
角啼,夜哭,等天亮。
魂飞兮,还念想,
归去,归去,回故乡......”
“这小孩儿们成天唱的什么破歌。”这句话常常出现在街道上行走的大人们口中。
兰溪镇位于豫、徐、扬三州交界,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这里鱼龙混杂,官、商、工、姬、盗往往比邻而居。
混元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兰溪镇连同周边方圆几百里由于过去人富地饶,在战时成了活生生的奶嘴,从粮食到银子再到人们的心气,被官家和南贼两边榨了个干净。
这不,战争都过去许久了,小孩子们嘴里唱的还是阴森森的劝降歌。
还算皇帝不忘恩,在战后赐了无数金银重建,还下放了当今太子太傅杨恭来治理抚民。饶是如此,兰溪还是举步饿殍,抬眼乞儿。
“也不知道这银子钱都哪去了。”商晚叼着根野草,嘴里嘟囔道。
“啊?你说啥?”英子停止干嚎,回头看她。
“没……没啥。”
“没啥还不快来,从早上起一个钱也还没讨到呢。”英子强硬地把瘫在台阶上的商晚拽起来。
距离老张在清明捡到商晚已经过去了几个年头。英子记得,那年一天下大雨,她爹独眼让她从城隍庙里搬回了城里。到了半夜,独自去偷供的老张爷爷一路吼叫着回来了,手里还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还是个女娃。
这下父女俩可傻眼了。救活了这女娃之后,本来想找个机会把她赶走。没想到,这女娃能从炕上起来了之后,立刻捏着几根筷子跑出去了。
回来扔下几个铜钱。
商晚看着目瞪口呆的三人说,“我会算卦。”
于是商晚就在背水坊留了下来。
可这还不够,背水坊不可能容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更何况,这女人还漂亮得像精怪。
商晚扑到英子身上,递给她一块碎石头,“好姐姐,你把我的脸划花吧。”
英子拿着那碎石头,对着那张脸,叹了一晚上气,也没下得去手。
“妹妹,我给你拿件男人穿的衣服,就委屈你扮成个男人,咱的脸就不划了。”英子看到这么一张漂亮可人的小脸看着她笑得眼睛弯弯,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跟着笑。
因为是清明救下的她,又得取一个男孩名字,于是从此便叫她“清明”。
“我带她去活水坊。”她自告奋勇地说。
从此,活水坊那个原本声称家里老爹断了腿的乞丐,变成了带着傻弟弟家里还有老爹断了腿的乞丐。
“您行行好,家里掀不开锅快一个月了,老爹快饿死了……”
说着,英子捅了捅身后的清明,清明立刻把头缩进肩膀里,眼睛往上翻,“行行好,行行好......”
一般的达官贵人都会扔下几个钱。只不过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讨到多少。
英子看了看一脸苦相活动肩颈的清明,一把抓住她的手。
清明吓了一跳,“干嘛?”
英子把她的手往她自己嘴里塞,清明一个猝不及防,手指关节撞到了牙齿上,一时间不知道是手疼还是嘴巴疼。
英子眼睛一扫,见一个穿红挂绿的年轻女子,只身带着个丫鬟,要从这里经过。她立刻抓起豁了边的碗,嚎啕大哭起来。
“各位好心的老爷小姐行行好,家里老爹要饿死了,还有这么个傻弟弟......”
清明在一旁赶紧配合,把刚才被磕青一块的手放在嘴里。
呕。吃了一嘴土。
“行行好,行行好......”她跟着英子含混地像念经一样地念。
眼看着那女子走过来,连正眼都没看两个人。清明看着丝绸裙摆从她眼前经过,偷偷看了一眼英子。英子正在做最后的挣扎,那破碗都快举到那女子脸上了,被那丫鬟一脚踹在胸口,英子向后翻倒在地。
破碗骨碌碌滚向一边,“啪!”,碎了。
嘶......光这么要,貌似不好使啊。
清明低垂着的狐狸眼滴溜一转,一把抓住那女子的裙子。
“啊!”一声惊叫,那女子吓得连连后退。清明一只手拽着她,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抽动身体,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发病了。
“行行好,行行好......”
那丫鬟惊叫道,“哪来的畜生,放开我家小姐!”又一脚踹过来,清明纹丝不动。
“扑哧。”
她翻着白眼抬起头,看见那女子惊恐的表情,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女子更害怕了,从袖子里哆里哆嗦地掏出一个荷包扔出来,正好打在清明脸上。一下子松开手,那女子带着丫鬟落荒而逃。
......本来想耍回流氓的清明挠了挠头。我有这么可怕吗。
掂了掂手里的荷包,不轻。
两个人顾不上高兴,抬头看了看日头,不早了。接下来正是活水坊最热闹的时候。她们在活水坊街头那大牌坊底下又跪又爬了近两个时辰,一起来腰酸背痛。
英子拉着还在揉腰的清明,“快走,不然那几个死鬼又来了。”
话音未落,她们身后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
“去哪啊。”
英子身体一僵,清明却打了一个哈欠。
“我说,是龟毛没长全还是怎么,整天朝要饭的要饭——”她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在英子没来得及捂住她的嘴之前,一个拳头落到清明的鼻子上,她闷哼一声,倒退几步。
“英子,你这不知从哪领来的弟弟,倒是挺抗打的啊?”三五个凶神恶煞的混混站在她们面前,为首的一个,脸上一道刀疤从鼻子咧到嘴角,丑陋非常。他活动着手腕,又一个拳头飞出,砸到清明肚子上。
“清明!”英子尖叫一声,上去揪住刀疤脸的头发,刀疤脸骂了一句,一脚把英子踢开。
“英子,你爹老了,没人护着你了,就捡来这么个小白脸?”他狞笑着。接着笑容就僵住了,英子从地上爬起来闪身到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裆上。
她冷笑着说,“呵,我再不济守一辈子庙,也比跟着你这个软囊货强!”
“愣着干嘛?”刀疤头龇牙咧嘴,“给我打啊!”
活水坊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鲜少有人见过打群架的,皆退避三舍躲到一旁,或在自家店铺门口,或在窗户偷偷窥探。
刀疤脸一个虎扑向英子扑过来,英子侧身闪躲,一掌掴在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混混脸上。英子自小跟着爹爹独眼,打架从不示弱。只见她弯腰躲过刀疤抡过来的拳头,顺势一头撞向他的后背,刀疤脸被撞得“嗷”一声,跟上来帮忙的另一个混混面对面撞了个狗咬狗,下巴吃痛的他随即又摔了个狗啃泥。
这边英子一对三打得如火如荼,那边清明抱着头在两个人的拳打脚踢下嗷嗷求饶。
“大哥饶命,大哥饶命.....”
“怎么,刚才大哥那一下给你打傻了?”两个混混粗笑着,“之前不是挺会躲的吗?”说着,一脚飞来,直冲着清明的脑袋。
清明一偏头,那一脚擦着她后脑而过,紧接着又一脚飞来,正好踢她个正着。
她一声没吭,那两个混混觉得没意思,喝道,“被我们吓哑巴了?说话!”
“啊?”清明一脸迷茫,她打了个滚,滚到街道中央,用手指了指街的另一头,“我是怕他啊。”
下一秒,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远远传来。“住手!”
再下一秒,一条鞭子从天而降,把愣在原地的两个混混抽飞了。
“当街斗殴,贾大人,这就是你的治理有方?”一个少年端坐在马背上,手里还握着鞭子,年纪不大,但此时却对着身后胡子都老长的兰溪太守怒目而视。
“杨大人息怒,杨大人息怒,这只是意外,意外......”兰溪太守贾大胡子连连擦冷汗。他冲着身后的下人喝道,“还不快把这些人绑起来!”
“大,大人,绑谁?”
“废话,全绑!”
“可,可......”
众人定睛一看,刚才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的那个毛头小子连带着那个对别人拳打脚踢的那个姑娘已经不见了。
贾大胡子怒不可遏,刚要破口大骂,用余光看见小杨大人正盯着他,把泛起来的火生生浇灭了下去。换上一副和蔼亲切的嘴脸,上前要探问那几个打架的混混。
这贾大胡子是兰溪太守,素日里最懒惰。自从其上任以来,美其名曰“无为而治”,结果没出几年,富人富得流油,穷人穷得刮碗。
后来听朝廷说要下放杨恭来安抚,这几日杨小少爷先来替爷爷探风,贾大人于是一个月之前就开始张罗、布置、走动、打点,生怕不能让小少爷亮眼。
然而再怎么费劲折腾,活该他今天出门碰到清明。碰到大魔王,就没有搅不混的水。
刚要命人去追,小杨大人身后的马车上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杨林。”
“欸,先生。”杨林憋笑憋得脸色都有些发红,听到身后人唤他,赶忙敛住笑,答应着,翻身下马,几步到马车前。
撩开车帘,从里面出来一个身披石紫色广袖锦袍的人。
这人一出现,在场惊颤,立马跪倒了一片。
兰溪镇沿河柳树成行,此时正值盛夏,柳树绿的油光瓦亮。另一边,和英子一路奔逃的清明扒拉开挡在面前的柳枝,闷头只顾跑,一眼也没看身后。
她身后一里外。
“拜见桑大人。”
杨林跟在桑河身后,“先生有何吩咐?”
桑河摇了摇头,先是笑着对面前跪倒一片的人说,“都起来吧。”
贾大胡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体还处在半弯状态。眼睛一点也不敢往上看,心中早就狂吼成惊涛骇浪了:
怎么没人告诉我?!这尊活佛来兰溪做什么?!
“我才刚上任,你们如何认得我的?”桑河笑问。
“大,大人名扬天下,小人,小人自是早有耳闻。”
桑河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人,没再说话。
贾大人脑袋要转得冒烟了:要是能在这尊活佛面前讨个巧,那他这辈子不就稳了?
眼看着桑河就要回到车上了,急中生智,开口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兰溪镇,有何贵干?”
桑河听见这句话,突然愣住了。贾大人低着脑袋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回答,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下来。
杨林想解围,“先生他......”
“我来这,”桑河又拢了拢手里的折扇。“是来寻我夫人。”
“夫......夫人?您夫人,在兰溪?”
桑河微微一笑,“没错。她浪迹于江湖已久,我来带她回去。”